夏雨带走春日的和煦,四月中旬后,长安城一天比一天热,早晚或许还有些凉意,午时的太阳却是毒辣得很。
裴静文初来魏朝受罪那几个月恰是炎夏,原以为那么苦她都熬过去了,今年的夏日有冰鉴、自雨屋、酥山,还有丝绸衣裳,她能过得很安逸。
事实上,她到底还是高看她的身体了。
林建军那句话没说错,从未切实感受过四季温度变化的她,身体其实很虚,只是家里吃好喝好药剂好,一时不显而已。
去年她能熬过去,无非是没人惯着,激发出求生本能。
现在她过惯安逸日子,徘徊于生死之间的紧绷感早消失无影无踪,别提激发身体的自我调节与保护了。
饶是撑着伞往返于东西两宅之间,裴静文还是出了一身虚汗,脸颊潮红,头晕耳鸣,眼花无力,这是中暑晕厥前兆。
她轻咬舌尖,向临水而建的清凉台走去。
清凉台正屋为三开间自雨屋,园中活水带动水车转动,引水至屋顶,水流顺着屋檐流下,模仿下雨,冲走暑气。
裴静文躺在自雨屋中的竹椅上闭目养神,赤脚搭在冰鉴边缘,肉眼可见的寒气由脚心侵入身体,浑噩意识稍稍转为清明。
“裴静文!”耳畔传来一声怒喝,她赶忙睁开眼,心虚地瞥了眼满脸愠色的男人。
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又早退?
林建军大步上前,连人带椅拖离冰鉴,寒声问道:“我不在时,你都这样午间小憩?”
裴静文眼神闪躲,语气轻飘飘的:“没,没有啊。”
“好,好得很!在我面前装乖,私下里竟这样不顾惜身体,真是好得很!”林建军胸膛不停起伏,指着她的手直哆嗦,显然被气狠了。
裴静文动了动唇,没敢为自己辩解,眨着眼睛装可怜。
换作平时看见她这样子,林建军肯定稀罕得不行。
眼下这种情况,他却是更气了:“前几日中了暑气倒我跟前,这两日瞧着精神恢复了些,又这般胡来。”
“是不是非得自己经历赵先生那一遭,才懂得爱惜身体?你若敢答一句是,我再也不管你,只命人给你预备一口棺材!”
裴静文去牵他手,他后退一步躲开。
她只好撑着扶手坐起来,仰头看着他说道:“你别气了,我答应你以后不这样了。”
两靥潮红随着暑气的消散淡去,此刻她脸颊透着虚弱的苍白,林建军终是狠不下心再训她,抱放她至竹床上。
自雨屋配上盛满冰块的冰鉴足够凉爽,竹床没铺凉席,铺了床桑蚕丝织成的床褥,里侧放了个竹夫人供她抱着入睡。
林建军俯身贴了贴她额头,语气稍缓:“反复中暑如何了得,怕热就别出去了。”
“那课又不是非上不可,就待在屋子里看书练字打发时间算了,或者让桑落她们过来陪你,再请些优伶逗你玩。”
“我宁愿一个人待着,自由自在。”裴静文翻身背对他,轻声嘟囔,“还有那么多个夏天,总是要慢慢适应。”
林建军退让道:“那就把上课时间改早点,最好午时前回来,午饭也别去周嫂那儿吃了,我吩咐侍女给你送。”
“没那么娇气,习惯就好了。”裴静文四肢并用抱住竹夫人,“我要睡觉了。”
林建军扯过轻薄锦被搭在她腰间,温和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明日起,每天晨间我让菩萨婢监督你锻炼,桑落和兰生也会过来看着你喝清凉补,守着你午休。”
淅淅雨声是天然安眠曲,裴静文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胡乱应了声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余芙蓉拍醒她时,她被吓得差点滚下竹床。
余芙蓉握着根翠绿黄瓜,眉眼弯弯和她打招呼:“小婶婶,早啊!”
裴静文迷迷糊糊瞧了眼星网时间:六点半。
“你怎么来了?”她轻拍脸颊,努力让自己变清醒,“出什么事了?”
“嗳,小世叔不是和你说过吗?”余芙蓉歪着脑袋咔嚓啃黄瓜,“以后你每天都要跟着我打八段锦,直到你养成习惯。”
裴静文笑了,痛苦地笑了:“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封口费。”
余芙蓉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裴静文忙追问:“二十贯?还是两百贯?”
“他帮我赎了两个相好的小郎君。”余芙蓉咧嘴笑,随即又伸出两根手指,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过他们不是有钱就能赎,而且我觉得两个够了,再来四个我怕吃不消。”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裴静文认命地爬起来洗漱穿衣。
余芙蓉懒洋洋地歪在小榻上等她,见桑落提着食盒进来,顿时来了精神,连滚带爬坐到饭桌前,嗷嗷待哺道:“都有什么?”
桑落打开食盒,边摆放食物边笑说:“今天有长生粥,单笼金乳酥,玉露团,通花软牛肠,水晶蒸饺,凉拌笋丝。”
“至尊可真是疼他,”余芙蓉浅尝温热黑米粥,“御窑瓷一箱箱赏,御用贡品也时常赐他。”
桑落嘴角噙着笑道:“到底是跟在身边长大的情分。”
用完早饭,又休息了半个时辰,余芙蓉打算从教她八段锦基本动作开始。
裴静文大学时选修过八段锦体育课,动作基本都知道,摆手道:“动作我会,你带着我打就行。”
余芙蓉不解道:“既然小世叔都教你了,他为何还要请我再教你?”
裴静文不太理解她的话,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许他觉得自己教得不好。”
余芙蓉说道:“我的八段锦就是他所教。”
“哈,哈哈……”裴静文干笑,“那就是我没学好,他想你再教一遍。”
以前练习八段锦不过是为了应付考试,基本动作知道归知道,能不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就不好说了。
“你这动作……”余芙蓉直摇头,“你这马步扎的也太敷衍了,还有!他没教你用腹呼吸?”
裴静文睁眼说瞎话:“没有。”
“他是怎么教你的?”余芙蓉皱眉,上手纠正她的姿势,“这他都能忍?以前我马步扎不好,他直接一竹棍就下来了。”
她脸色蓦地一变,叫道:“他教你时没用竹棍?区别对待?”
压根就不是林建军教的,哪来的竹棍,裴静文忙着配合姿势呼气吐气,也就没回她话。
余芙蓉只当她默认,叉腰怒骂:“合着这么多年他都在公报私仇,太过分了!”
“没有吧。”裴静文收了动作,“他之前说找到称手的棍子就教我习武,我起初以为是拿棍子当武器,后来他说是姿势错误时用来打我的。”
余芙蓉好奇问:“一直没找到?”
裴静文摊手道:“不和他学不就行了。”
练完一套八段锦,两人坐庭中树下休息。
余芙蓉通体发热,摇着蒲扇问:“你和他多久成亲?”
裴静文姿势不太标准,没出多少汗,用手扇着风道:“不知道。”
“你们一月定亲,如今都快五月了,是时候完婚了。”余芙蓉凑到她跟前,嬉皮笑脸道,“我要做你娘家亲眷。”
“好啊!”
“五月少嫁娶,至少也得六月去了。”余芙蓉摩挲下巴,“够我找根称手的棍子。”
“棍子?”裴静文问,“找棍子做什么?”
余芙蓉打量着她道:“你中暑中傻了,把下婿都忘了?”
下婿,从名字上看就能猜出这是一项刁难新郎的礼仪。
新郎至新娘家迎亲,新娘家的女眷可以拿棍子敲打新郎,警告新郎日后不许欺负新娘。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余芙蓉兴奋地发抖,裴静文为林建军掬了把同情泪。
午后,桑落和兰生奉命看着裴静文喝清凉补和午睡。
裴静文扭成麻花都没说动她们,最终还是一口闷完清凉补,嘟囔着爬上竹床,怀抱竹夫人睡了过去。
桑落手执团扇为女郎扇风,兰生慢慢转动冰鉴上的风轮,寒气便在寝室内扩散开来。
门被推开,两人停下手中动作望过去,垂首问安:“小郎……”
林建军挥了挥手,径直走到床边。
桑落将团扇递给林建军,和兰生一起离开寝室,不忘带上房门。
今天她气色看起来不错,脸颊红润,唇色虽淡淡的,不至于像昨天那样毫无血色。
林建军慢条斯理扇着风,如此想着。
裴静文悠悠醒来,本还带着点困意,余光瞧见一团深紫色,登时一个激灵爬起来。
“醒了?”倚靠床头阖眼假寐的林建军慢慢睁开眼,声音有些沙哑,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人搂入怀中。
细麻不比丝绸细腻,磨在脸上略感不适,裴静文挣扎着抬起头,懵道:“你又早退?”
“没早退。”下巴亲昵地蹭女郎额头,他懒懒地闭眼,“回来看看你,等会儿还要回衙署处理两件公务。”
裴静文说道:“真累。”
“下午日头大,待在屋里不要出去,不要贪凉吃太多酥山,不要赤脚搭在冰鉴上,更不要光脚踩地上。”
双臂缓缓收紧,林建军絮叨叮嘱:“等明天我让人铺了地毯,穿不穿鞋都随你。”
裴静文调侃道:“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此诗甚是犀利直白,”林建军问,“谁作的?”
裴静文一本正经反问:“不能是我?”
林建军说道:“你于数理之道造化之深,当世无人能出其右,文采嘛……不提也罢。”
“没唬住你。”裴静文憨笑,“确实不是我,是我们那儿古时一位诗人所作。”
“好了,我要走了,记得我的话。”林建军轻轻吻了吻她额头,大步离去。
翌日,趁裴静文跟着余芙蓉练完八段锦,神清气爽往东宅上课去的空隙,桑落督着仆妇铺设地毯。
依林建军吩咐,寝室铺的是来自宣州的丝头红毯。丝头红毯又称红线毯,线厚丝多,质地松软,图案精美,乃御用贡品。
今上年初赏赐下来,悉数堆在库里没用,差不多有十来丈,将好铺满寝室角角落落。
正中明间铺的是来自西域的羊毛花毡,雾蓝底色,姚黄牡丹一圈圈盛开,与黄花梨木家具相搭,极是富丽华贵。
左次间中原有器具都被挪了出去,只留下一张矮几、两尊冰鉴。
底下通铺三层厚实华美地毯,最上面那层是竹编凉席,靠墙的位置胡乱堆着二三十个软垫靠枕,几床轻薄绒毯和透气冰凉的绸被。
林建军傍晚归家,问候过兄嫂,沐浴后换了常服便往西宅后院的清凉台去。
两尊冰鉴冒着阵阵寒气,再配上源源不断的水流,裴静文松松披了件广袖睡袍,抱着大肥猫躺在一堆靠枕上也不觉得热。
林建军赶走大肥猫裴娇娇,枕着她胸口,双手穿过腰后,依恋地抱着她。
他在家里若不会客,一般不束发,要么将两鬓的发编成麻花辫,压住后面自然垂落的发,要么随意扎个高马尾。
裴静文拢起他披散的发编了个麻花辫,命令道:“抬起来我看看。”
林建军乖乖抬头,她噗嗤一笑:“丑。”
林建军冷哼道:“我若是丑,你才不会和我一起。”
裴静文挑眉道:“这么了解我?”
林建军哀怨道:“你果然就是馋我身子。”
裴静文勾起他下巴,轻佻道:“来,给本小姐笑一个。”
林建军顺从地勾了勾唇,裴静文心想他今天这么听话,不调戏他真是可惜了。
正思索该如何逗他,不想下一刻被他猛地反剪双手扣在头顶。
俯身咬开睡袍系带,青年慢慢直起上身,玩味地叫了声“裴小姐”,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别,小猪猫还在。”裴静文踢他。
她倒是提醒他了。
林建军拎起大肥猫,无情丢出左次间,不管肥猫嗷呜嗷呜叫骂声,拉过修长双腿搭在肩上。
扯了张小毯子垫她身下,他缓慢动作着。
女郎长腿一晃一晃地摇他,调笑道:“不把本小姐伺候舒服了,小姐我明日就去千针坊旁边旁边院子找那两个小郎君。”
“奴恭敬不如从命了。”
青年双手掌着她腰,每一下都大开大合,极尽张狂放纵,无所顾忌地掠夺占有,低沉闷哼情不自禁溢出唇齿。
漫长的荒唐结束,女郎迫不及待上挪身体欲跑。
青年一把攥住紧实小腿拖回身前,用手背擦去她脸上薄汗,目光沉沉问:“奴的服侍裴小姐可还满意?”
裴静文抄起软枕砸他,恨声骂道:“狗东西,去死!”
“三下?”林建军危险地眯起眼眸,“意思是还要奴服侍三次?”
“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出自白居易《红线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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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