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前铜鼎青烟阵阵,火温卷起零星黄纸香灰,落入来往香客衣带,由此去红尘。
裴静文袖手立于烛台架子旁,沉默无言地俯视蒲团上的林建军。
香客来来往往,唯他占据那一方圆形蒲团,高举三支香至眉心,长跪不起。
究竟是怎样的宏愿,值得他如此虔诚?
想起清晨时分,他一袭素衣踏着早间寒霜而来,不似寻常轻纵随性,正经而又严肃道:“阿静,陪我去一趟镇国寺。”
镇国寺位于长安东郊,春明门外,距明月别庄差不多十几里路,她不是很想答应。
三日前林建军突如其来的表白时不时蹦出来搅乱她内心平静,她不知道该怎样同和她表白过的林建军单独相处。
尽管以前她也知道林建军喜欢她,但那到底是不一样的。
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前,她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他的照顾,对他颐指气使吆五喝六。
他说出那句话后,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是朋友。
朋友之间应该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扶持,而不是像他们这样,只有林建军单方面付出。
他劳烦众人为她过生日,知她害怕,托嵇浪送她铜袖箭,带她看满天繁星,抱回裴娇娇为她解闷,不厌其烦教她骑马。
如此种种不求回报,分明已经超出朋友界限。
被表白的兴奋褪去,剩下的余温并没有促使她生出与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其实也不能说没有,只能说那点想法大不过她心里的顾忌。
以前她一颗心扑在机甲上,没谈过恋爱,对初恋还抱有美好憧憬。
不能确定林建军能否满足她的美好想象之前,她大概率不会被苯基乙胺支配。
好在表白第二天林建军也没有继续做出让她颅内苯基乙胺增加的事情。
他看出她的逃避,只是笑笑,背上弓箭打马离开别庄,外出打了三天的猎,给她足够的缓冲时间。
以至于今天早晨看到他落寞神情后,她一时忘了表白的事,鬼使神差点头应下,陪他一起来到镇国寺。
终于和神佛菩萨说完悄悄话,林建军俯身叩拜,起身将香郑重地插进铜香炉,转身不见裴静文,慌忙四下寻找。
裴静文看着焦急寻找她的林建军,忽地就笑了。
绕着大雄宝殿前的庭院走了一圈,林建军终于找到烛台铁架旁的裴静文。视线于空中交汇时,女郎还没来得及收起笑容。
林建军心慢半拍,三两步来到她身边,低头笑问:“烟烛味道好闻?”
裴静文轻轻摇头,和他并肩朝正殿走去,漫不经心问:“许了什么愿望?”
“今天是犁羌灭国的第一百天,”林建军跨过正殿高高门槛,“也是战事结束的第一百天。”
他再次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两千轻骑去,一千七百二十三轻骑回,两百七十七个兄弟永远留在了塞外。”
他微微仰头,注视低眉俯瞰众生的慈悲的佛,喃喃低语:“阿静,我信来生。”
说完,他俯身长叩。
裴静文站在门洞中央,遮挡天光,阴影将他笼罩。静默良久,她缓缓跪至他身旁的蒲团上,默默叩首。
“阿静许了什么愿?”
“祝愿他们转生我的祖国。”
那一日,她陪他拜遍镇国寺中的佛。
罗汉堂是镇国寺最后一个殿,不比前几个殿人头攒动,香客寥寥。
仿佛终于下定某种决心,林建军握住裴静文的手,心中明明忐忑不安,却强装镇定道:“阿静,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甩开我的手还来得及。”
裴静文迟疑片刻,回握住他的手。她想,苯基乙胺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
林建军笑起来,与她十指紧扣:“阿静,我不会放手了。”
然而,两人牵手才行至罗汉堂前的药师殿,两三举止轻浮的男香客相向行来,林建军飞快松开她的手。
裴静文疑惑地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通红的耳朵上,忍不住笑话他:“刚才还说不会放手,结果看到人放的比谁都快。”
林建军背着手在前面走:“世人都说女郎爱嚼舌根,其实男子才最爱说三道四。特别是他们那般模样的男郎,一看就是急色之辈,对男女之事最为津津乐道,叫他们看见背后指不定怎样编排我们。”
“我倒是不怕这个,”他微顿片刻,“阿静,我担心你。”
时人两性关系虽开放,但那种开放更多的是乱,而且多在私底下,没有呈现眼前。
比如什么霸儿媳、夺兄嫂、抢弟媳、蓄家妓男/宠、血亲乱/伦等,亲密事都是关在家中做,至多只能听人口述。
当然,这些腌臜事林建军不会对裴静文讲,怕脏了她耳朵。
男女大庭广众之下亲昵牵手,那可是亲眼所见,遇好事者不知道会怎样胡乱编排人。
裴静文食指勾住他小拇指:“担心我什么?我又不怕,”林建军回头看她,她笑了笑,“林三,我真的不怕。”
流言是利刃,这把利刃也分很多种,唯一能伤害到她的利刃只有一把名为“裴静文机甲造假”的刀。
魏朝不具备制造这把刀的条件。
至于两性流言化作的刀,裴静文表示根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我自己愿意,别人说再多也无法伤害我。”她定定地看着他,五指插进他指缝,“林三,现在我是愿意的。”
她牵着他的手,笑容明媚如春花,悠闲向前走去,与那三三两两香客擦肩而过。
林建军最终还是乖乖被她牵着,跟在她身后,哑声道:“阿静不是唤我全名,就是唤我六二六,还有林三。”
听出他话里的委屈,裴静文反问:“不然唤你阿建阿军?”
“还是算了。”林建军婉拒,沉默片刻又道,“唤我三郎吧,阿静,日后唤我三郎好不好?”
裴静文作势要松开他的手,嫌弃道:“要求真多,得寸进尺。”
林建军哪能真让她松开,紧贴着她掌心,嬉皮笑脸和她讨价还价:“就一声,唤一声听听。”
“不要!”裴静文拒绝,“好黏糊的称呼。”
林建军急道:“哪里就黏糊了?一点都不黏糊,”忽然有了主意,“你不愿意唤我三郎,不如唤我老公?”
“咳咳……”裴静文被他的话呛到,咳得满脸通红,“你哥连这个都教你,还是望舒教你的?”
林建军贴心为她顺气,反问:“有问题?”
当初阿兄初追到阿嫂,就是这么缠着阿嫂这般唤他。
“你知不知道老公的意思?”和“老公”二字比起来,裴静文忽然觉得“三郎”这个称呼一点都不黏糊。
不对,他怕不是故意这样,好让她降低要求,最后如他愿唤一声三郎吧。裴静文心中升起警惕,大意了。
“当然知道!”林建军理直气壮,“不就是你家那边恋人之间的普通称呼。”
“普通?”裴静文震惊,究竟是谁告诉他这个称呼普通的。
“所以当初阿兄骗了阿嫂?”林建军后知后觉,“这个称呼很不普通,对吗?”
裴静文轻轻点头:“类似于夫君,通常只有成亲后才会这样称呼。”
林建军别开脸,阿兄当年脸皮真厚,才追到阿嫂,就让阿嫂这么唤他。
大概能脑补到林尔玉是怎样哄骗秋棠依的,裴静文笑着打趣:“没想到你哥那么正经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诓骗姑娘的事。”
“阿兄只在外人面前正经。”林建军把林尔玉卖了个干净,“他私底下缠着阿嫂要抱,阿嫂忙着看账本不搭理他,他非得弄出动静引起阿嫂注意。”
“然后呢?”
“然后阿兄就被赶出房间,找我陪他练武,揍得我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哈哈哈……”裴静文笑出声,轻佻地拍他脑袋,“原来我家林三这么可怜。”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亲密,周遭人又多,不比草原空旷无人,林建军不自在地向后仰:“回去再摸。”
牵起裴静文的手穿过汹涌人潮,林建军频频回望,生怕转身她就没影。
“看路看路,”眼看他要撞到人,裴静文无奈提醒,“别看我。”
林建军停下脚步,等她上前:“你走前面,我看你。”
大雄宝殿前的庭院依旧人潮拥挤,裴静文站在廊下,遥指烛台架子:“刚才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你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神色焦急地寻找我。”
“为何不提醒我?”那时他是真的慌了,跪下前她明明在他身后,站起来身后却没有她的身影。
裴静文回望着他:“你找我,我很高兴。”
“以后都由我来……”话音戛然而止,烛台旁的朱红罗裙闯入林建军的视线,吓得他登时头皮发麻,拉着裴静文往后殿跑。
裴静文不解地跟着他跑:“怎么了?”
“后门走,我们从后门走。”惹不起,只有躲。
裴静文疑惑地回头,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烛台旁,一袭红衣的江阳县主高瑕月接过侍女递来的香:“后门关了?”
“回县主,婢子亲自盯着小沙弥锁上后门,这次青驹旁也多增派四个护卫守着。”
侍女顿了顿,看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寺中小沙弥说,亲眼看到中郎将和一位小郎君牵手同游。”
碍于人在外面,高瑕月忍住跺脚的冲动:“他几时好男风?”
侍女揣测道:“小沙弥只看到背影,兴许是哪家小娘子着男装。”
“有理。”
大雄宝殿庭院中的一排蒲团上空无一人,一群香客被王府护卫阻挡,敢怒不敢言。
高瑕月缓缓走至正中间的位置跪下,不知许了什么愿,很快起身。
她将香塞给侍女,满脸不高兴地朝镇国寺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