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魁梧仆妇押着裴静文来到隔壁船舱,仿佛预料到她会跳河逃离,房间里已提前备好热水。
洗去风雪寒凉,花香缠身,被逼换上多日未穿的精绸,裴静文四肢便又被捆住,麻木地坐在铜镜前看仆妇用帕子为她绞干湿发。
待头发干透,仆妇唤来侍女为女郎挽起及腰长发,妆点如玉容颜,花钿玉钗金步摇,恰似她与林三大婚那日国色天香。
返回主舱,青年单手撑头倚坐主位,为她披上裘衣的女郎枕着青年膝盖,双目阖上,香梦沉酣,一只大肥猫蜷缩女郎脚边。
裴静文被抬至右下首,待她坐下,大肥猫一个扑跃钻进她怀中,哼哼唧唧地撒娇。
裴静文俯首亲吻多月不见的肥猫裴娇娇,淡淡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前一刻还柔情似水,慢条斯理捋着女郎散乱鬓发的青年,面色猛地一沉。
他视线在女郎身上打转,突兀地笑出声,戏谑道:“咱家被同根生相煎的时候,也没见同根生没放过我这个同根生。”
裴静文不可思议道:“我不知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那人的罪孽与我无关,元监使为何要将此事加诸于我身上?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国人之事,更没对不起元监使,你阻挠我离去究竟为哪般?”
“为哪般?”元谦故弄玄虚道,“我很喜欢魏朝有几条刑罚,你猜是哪几条?”
裴静文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元谦也不恼,自顾自唱着独角戏:“是族诛连坐呀,”修长手指隔空指了指女郎,“祖国废除这两条刑罚,可惜极了。”
裴静文啐了声:“你也配提祖国?畜生!”
元谦不在意地轻呵了声,反问道:“我是畜生,那连八岁小孩都不放过的叫什么?”他脸上挂着笑,却比不笑要骇人许多,“那一年我才获得优秀少先队员和道德小标兵,你说到底是人性本恶,还是环境造就恶人。”
“八、八岁?少先队员?小学?”裴静文怔然,目光痴痴,“命运当真给我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看向温又青,“她不是,对吗?”
元谦轻柔地抚摸女郎的脑袋,语气难得不带若有若无的讥讽,眉眼温和道:“她当然不是,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妹妹,陪我熬过深宫像滚油煎炸的日子,将来要给我殉葬的。”
裴静文骂道:“疯子。”
元谦抬眼看她,淡淡道:“在这样的世道又有谁能真正清醒?”他嘴角缓缓上扬,“裴女士,”他嗓音突然变得尖而细,像女人的声音,百转千回地哼唱,“不疯魔,不成活呀——”
游船顺流而下,将将子时便抵达汜水关附近码头,纤夫喊着响亮的号子,拉着华丽游船往岸边靠去。
元谦招来侍从,附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侍从抱拳称是,好奇地瞥了眼风华绝代的女郎,转身走出船舱。
裴静文皱眉道:“你究竟要如何?”
元谦打横抱起温又青走进内舱,不多时空着手出来,为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漫不经心把玩着空酒杯,懒声道:“不如何,物归原主罢了。”
这个“物”和“主”所指显而易见,裴静文脸色瞬间涨红,数次深呼吸压下想要骂人的冲动,平静地问道:“不论如何,元监使都不会放我离去?”
元谦莞尔道:“自然。”
裴静文问道:“哪怕苏勉骂你阉狗,你也决意助纣为虐?”
元谦依旧言笑晏晏:“激将法这种老套的招数对心怀热忱的少年有用,咱家见惯世事炎凉,早已学会自揭伤疤。”
何况苏勉只敢私下骂一骂他,当着他的面还不是要客套见礼,唤一声“元监使”,就像他当面跪皇帝、称陛下、称至尊,背地里却是狗杂种不离口。
看,连皇帝都做不到无人骂。
裴静文无可奈何,索性闭了嘴,扭头看向半开雕花木窗,十五的月亮映在水中,夜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向外面一圈圈荡开,吹散了一轮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红日取代惨白月光,浸染绵绵不绝向东流去的河水。
一夜未眠,裴静文昏昏欲睡。
意识混浊之际,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缺水的鱼,不顾阻拦跳入涛涛大河,顺流而下,游入一望无际的海洋,沉入幽暗深海。
不,她是淡水鱼,她好像喘不上气了。
裴静文猛地睁开眼睛,胸膛不停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紧闭的房门恰这一刻被人从外面推开,身染风霜雨雪的黑衣青年阔步走入。
看清青年长相,裴静文呼吸微滞,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膈得她嗓子生疼,忍不住咳了几声。
苏勉寻声望去,轻描淡写瞥了眼半月不见的女郎,气色红润,两靥微圆,她这半月倒是过得舒心自在。
元谦调侃道:“将军比我预想中来得稍微迟了些。”
苏勉撩起衣摆坐在左下首,声音不带情绪起伏地说:“被一些不长眼的绊住,黎明时才脱身。”
裴静文忙问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苏勉置若罔闻,拱手道:“有劳元监使替苏某照顾爱妾,来日若有机会,苏某必报今日之恩。”
裴静文提高音量,又道:“你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
元谦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仆妇取了张丝帕揉成一团塞进女郎嘴里。
苏勉眼皮微抬瞧了眼女郎,双唇轻启,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我无意做将军恩人,”元谦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也不需要将军报答。”
苏勉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说道:“元监使此话倒在苏某意料之外。”
“若说无所求,自然不能。”元谦整理坐皱衣摆,站起来对着苏勉长揖到地,“假使来日我去了,舍妹尚在人世,烦请将军看在今日之事和舍妹才华横溢的份上,略微护着舍妹,莫叫她失了性命。”
停顿片刻,他补充道:“我已为妹妹备下万贯家财,无需花费将军银钱。”
这话大有交待后事的意味。
苏勉想不通他为何会认为自己大限将至,更想不通他为何找上他,剑眉微蹙道:“元监使的信任,苏某不敢承受。”
元谦遥指目眦欲裂的裴静文,莞尔道:“我信她,”又轻佻地笑了声,“失而复得的心情,想必将军比我更懂。”
前面就是汜水关,倘若女郎出了关,再想找人可就难了,只有明白自己差一点点就要失去,才会清楚地记得他拦截女郎的好。
他所求不多,对苏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没理由拒绝他的请求。
至于前些时日如何给他使绊子,从中作梗阻拦他寻到女郎,该封口的都封口了,世上除了他,再无人知晓。
毕竟,他可是统管明镜司的明镜使,不敢妄言天下,至少长安洛阳两城,无人能在情报方面比得过他。
苏勉玩味道:“元监使从前认识她?”
“算不上认识,”元谦话里有话,“我只是像信任林尔玉一样信任她,”接着他话锋一转,“萧学士和秦扬就交给将军处置了。”
听出他赶客的意思,苏勉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从头到脚裹住满目憎恶的女郎,打横抱起女郎上了游船旁边的画舫。
“日后,我洛阳苏氏保令妹一世平安。”
亲卫拖着萧渊和秦扬紧随其后,还不忘带上那只名为裴娇娇的大肥猫。
嗯……据那位元监使说,这是他家夫人的宝贝独子。
元谦负手立在船头,目送画舫逆水而上,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阿元”,他才转身走进船舱。
“呀,又又醒了。”
船往前行,两岸青山向后驶去。
甫一踏进船舱,苏勉阴沉着脸把人摔在软垫上,扯出塞在女郎嘴里的丝帕,两条胳膊撑在凭几上,以侵略的姿态将女郎困入怀中。
他压抑着怒气道:“我给你珍馐美馔,给你绫罗绸缎,给你玉楼金阙……你告诉我,阿静,告诉我,你为何要逃?告诉我!”
话到后面,怒意压制不住,喷涌而出。
裴静文恨恨地看着他,冷笑道:“你问我为何要逃?难道你不清楚我要逃的原因?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就是一个……”
苏勉厉声道:“闭嘴!”
裴静文不管不顾挑衅道:“就是一个骚扰我的贱男……”
苏勉掐住她下巴,喝道:“我叫你闭嘴!”
裴静文瞪着他,嘴巴艰难地开合,吐出一句仿若利刃的话语:“你苏勉就是骚扰我的贱男人,逼得我不得不像妓女挽留嫖客,对你卖笑讨好!”
苏勉力道加重,目眦欲裂道:“贱人,我叫你闭嘴!”
下颌骨好似要被捏碎,在这剧烈疼痛下,裴静文反是大笑出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无声无息滴在青年手背。
不知多久,女郎止了笑,喃喃自语:“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妈妈,我到底做错什么,要来这样的世道走一遭……接我回家,我想回家,妈妈啊……我要熬不下去了,你的静静乖乖真的快要熬不下去了……”
苏勉惊惧不已,手忙脚乱为女郎擦去滚烫泪水,哪知越擦越多,热泪宛如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苏勉紧紧拥着她,慌张道:“我知道你刚才那些都是气话,你跟我说都是气话,只要你服个软,之前的事我都不计较,萧渊和秦扬我也可以放了。”
说罢,他高声喊道:“把人带上来。”
裴静文怔怔地看向被五花大绑的两人,无力地扯起嘴角,歉疚道:“对不住,连累了你们。”
秦扬摇头道:“未能送先生离去,是我和重光无用,不怪先生。”
苏勉看都不看秦扬,冷声道:“萧学士,需要我给你讲讲拐带官眷是何罪责吗?”
萧渊劝说道:“裴先生去意已决,又为将军好友林郎君之妻,将军何不成人之美放裴先生离去?”
苏勉低头注视着女郎,问道:“阿静也这样想?”
裴静文哑声道:“苏郎君,你放了我吧。”
苏勉扬声道:“来人,把他们扔下船去。”
“不,不不……”裴静文连忙阻止,“我是说……”她麻木地闭上眼,“我不走了,我会永远陪着阿勉。”
萧渊急声道:“不要,先生不要!苏勉不敢杀我,不要答应他。”
苏勉给亲卫使了个眼神,亲卫架着碍事的两人退出船舱。
“这可是阿静自己说的,”苏勉俯首亲吻女郎脸颊,亲昵调笑声中暗含警告之意,“阿静不许骗我。”
裴静文忙不迭保证道:“不会,我再也不敢骗阿勉。”
仿佛被取悦到,苏勉轻笑一声,解开女郎被缚住的四肢,打横抱起她往内舱去。
温柔地把人放在柔软床榻上,他撩起衣摆坐到床边,遒劲有力的指在她唇上抚了抚,带着暗示的意味。
裴静文抬起胳膊环住青年脖颈,将他脑袋按了下来,小心翼翼含住微启的唇,手慢慢往下移,解开青年腰间革带,再牵着他的手慢条斯理扯开襦裙系带。
苏勉睁着眼,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裴静文微微偏头避开恼人目光,青年的喘息声恰好落在耳畔。
她不自觉瑟缩一下,呢喃轻语:“不要这样看着我。”
掌心覆上柔软轻佻亵玩,苏勉漫不经心地问:“阿静觉得自己现在像什么?”
裴静文轻咬下唇,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
“倚门卖笑的妓女。”苏勉不带一丝温情攥住她不知何时握紧金簪的手用力一扭,取了发带缚住她双手绑在床头,“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床幔曳地,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