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六年正月初一,新年伊始,那个长了一张只会骗人的嘴的女郎,果然给了他一个叫他意想不到、永生难忘的惊喜。
满屋喜庆朱红在此刻显得无比讽刺,讽刺他痴心妄想,讽刺他色令智昏,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捏着梅花笺纸的右手收拢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骨骼嘎吱作响,苏勉立在满地狼藉中,周身散发出难以掩盖的肃杀之气,随从心惊胆寒地等候命令。
半晌,苏勉冷声道:“传我命令,凡我亲卫暂停休假,于此处集结,不得拖延!”
小半个时辰后,巷口传来烈马此起彼伏的嘶鸣声。
数十腰配横刀的精壮大汉心怀疑惑,陆续踏进敦化坊这间用来金屋藏娇的二进小院,候在宽敞庭院中,七嘴八舌交谈起来。
“兄弟,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住这儿的夫人跑了。”
“跑了?”
“六个兄弟看着夫人,怎么跑的?”
“夫人往酒里下了药。”
“别提了,那六个兄弟现在还没醒呢!”
“不是还有十几二十个奴婢看着?”
“都昏着没醒。”
“嚯,这药厉害!”
凡在洛阳的亲卫悉数抵达小院,随从敛息屏气走进正屋,对着立在桌案后执笔作画的黑衣青年拱手一礼。
“主子,人都到了。”
苏勉轻应一声,又过了片刻,慢条斯理放下羊毫笔,随从躬身上前,取了两幅画跟在青年身后出了正房。
明媚阳光被屋檐折断,在青砖地面上划出一道明暗分界,一双精致皂靴停在交界处,嘈杂庭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大汉纷纷转身,面向负手立在阴影中的青年抱着拳,异口同声道:“将军万福。”
苏勉扫过众人,淡淡道:“我爱妾遭一女黄冠诓骗欲求仙途机缘,昨夜迷倒众人留书离去。尔等两人一组快马出城,沿四方驿道并土路小径、水路前寻三百里,寻到人后捆了她送回国公府。”
随从一左一右举着两幅画。
打眼望去,左边那幅画卷上分明是一位面若冠玉的世家小郎君,不过只要见到右边画卷上那位神仙玉骨的女郎,便知所谓世家小郎君原是那女郎扮成。
将男女两种模样深深刻入脑海,数十大汉迅速商议好各自要寻的路,拿着马鞭对黑衣青年抱拳一礼,风风火火离开二进小院。
待出城寻人的亲卫一走,庭院中只剩二三十昂首跨立的大汉,随从将两幅画交给其中一个大汉。
苏勉扔了块牌子给抱画的大汉,说道:“回府调半数护院、仆役,尔等各领一队人,重点盘问城中客舍、典当行、口马行、牙行,还有青楼。每个城门口派人守着,一旦发现她想出城,立即捆了送来见我。”
那大汉接住牌子悬在腰间,迟疑道:“青楼也要查?”
苏勉轻呵一声,笑声中满是讽刺。
大汉瞬间想到左边画卷里眉眼带笑的翩翩公子,不再犹豫领了命令,带着余下的亲卫阔步离去,喧嚣一时的小院回归幽静。
苏勉推开东厢房的门,抬脚走了进去。
沉重的奇珍异宝和街边淘来的不值钱小玩意儿她一个都没带走,只把几个紫檀首饰匣子里的金钗银簪、玉环珠饰、贵重珠串洗劫一空。
苏勉对此毫不意外,女郎一向看重自己。
纵然前段时间被囚着,不得不奉承他,她也鲜少薄待自己,坦然享受富贵荣华,拿他当疏解**的玩意儿,偶尔妄自菲薄也不过是为了哄骗他。
哪怕他为她挡刀,她依旧不曾对她有过一分一毫的真心,全是欺骗与谎言。
苏勉眉眼阴沉,搭在梳妆台上的手臂用力一扫,装有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跌落在地。
各种香味交织混杂,好像熟透了烂在地里的野果,就像他和她的关系,看着鲜亮,实则从一开就是地里的野果,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苏勉眼眸微垂,他未必看不透这一点,只是不愿看透。
突然,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他猛地睁大眼睛,弯腰拾起落在桌边的金镶断玉簪,指关节泛白而不自知。
好,好得很!
所有值钱的首饰都带走了,唯独遗漏这支被她亲手摔断的玉簪,上面的黄金难道入不了她的眼?
哈,入不了她眼的,分明是他的一片情意。
什么叫弃若敝屣,这便是弃若敝屣;什么叫杀人诛心,这便是杀人诛心。
“主子,”未等他消化完情绪,随从的声音隔着门窗传来,“我在隔壁院落发现夫人换下的衣裙,隔壁马厩里的马也少了一匹。”
话音刚落,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道沉闷笑声,带着森森鬼气,手捧华服立在檐下的随从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苏勉离开东厢房,瞥了眼托盘上的月白华服和灰鼠裘,正是女郎昨日装扮。
想起昨日女郎的口蜜腹剑和故意刁难,苏勉仰头望着房梁,磨牙吮血道:“裴静文,千万别让我抓住你。”
浓烈恨意被凛冽北风裹挟直上云霄,午时才露出半边脑袋的太阳,瑟瑟发抖地躲回云层后。
出了杜氏别院,身穿夹棉圆领袍的青年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很快便又低下头来,按紧头顶棉帽,牵着马快步离去。
如果苏勉在这儿,必然能认出这位行色匆匆的清俊郎君,就是趁着夜色逃离小院,叫他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的裴静文。
魏朝夜里有宵禁,离开小院后,裴静文先去苏氏亲卫歇脚的院落找了身圆领袍,然后抹花了脸,在敦化坊的一处酒肆待到天明。
等坊门开了,她才跟着人群离开敦化坊,凭着记忆寻到杜敛位于思顺坊的别院。
老管事起初没认出她,拿了两个铜板便要打发她,还是她说她来拿杜郎君和贺郎君为她准备的公验,老管事这才认出她,一面向她道贺,一面把她迎进暖阁。
趁侍女为她准备吃食的空隙,老管事取出一粉一紫两个锦囊递给她。
粉色锦囊里面装着她的新户籍和柜坊的一千贯凭贴,还有一封来自贺赢的信;紫色锦囊里则装着通往梓州、长安、扬州、苏州等地的公验,以及一块刻着“杜九”二字的木腰牌。
老管事说,京兆杜氏子孙人手一块这样的牌子,她若在路上碰到杜姓官吏,总能七弯八拐扯上关系,即便用处不大,能混餐热饭也好。
她就说林三交朋友的眼光不可能那么差,苏勉那贱男人只是一个意外。
裴静文几乎是哽咽着吃完这顿早饭,红着眼向老管事辞行。
老管事却是叫住她,问她是否立即便要出城往梓州去,见她点了点头,赶忙严肃地阻止她。
洛阳作为东都交通四通八达,然而哪怕路再多,凭苏勉的本事,也不过是多派些出人手沿着每条路去追。
而且她的骑术和体力,绝对比不上专精于此的苏氏亲卫,她现在快马离去,至多黄昏就被抓到。
裴静文一听深觉有理,坐下来和老管事商议良久,最终决定暂时潜在城里。
杜敛不在洛阳,只凭老管事拦不住想要硬闯的苏勉,杜氏别院她待不得,辞谢老管事后便离开了别院。
北风刮得脸生疼,裴静文脚步又快了些,她得快点找个歇脚的地方。
她本打算去毓德坊寻林望舒。
转念一想,苏勉看到躺了一地的侍女和亲卫后,不难猜出林望舒对她恶语相向,不过一场演给他看的戏。
汝南王高滔又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不会管家理事,用林三的话来说,汝南王府漏得像筛子,随便哪个权贵想打探消息都易如反掌。
而且汝南王虽然是郡王,品级比苏勉高,苏勉要是逼他还人,真闹大了,他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毕竟,她被天子赐给苏勉。
不过就算无法投奔林望舒,待在离她近的地方也好,最好在星网可以投送的范围内,遇到事了方便她找帮手。
丰财坊位于毓德坊西北方,在星网投送范围内,又靠近安喜门,似乎是个不错的去处。
有了目的地,裴静文翻坐上马背,直奔丰财坊去,挑了家中等规模的客舍,既不会太清净,也不会太龙蛇混杂,还有后门,方便她藏匿和逃跑。
躺到客舍冰冷床榻上,紧绷的神经松懈,裴静文双手捂着脸,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和苏勉纠缠两个月,她终于逃离,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自由,多么美好的词语!
裴静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拖过搁在床尾的包裹,里面除了一身换洗衣服,其他全是金银细软。
遥想天启十三年,她拿着陈嘉颖的公验北上万岁县,身上只有二十八文,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而今南下梓州,到底已非吴下阿蒙。
裴静文兴奋地打了个滚,趴在枕头上拆开贺赢给她的信,是大白话:
小爷果然没看走眼,你裴静文他阿爷的就不是省油的灯,一想到苏乐天那小子会被你气死,小爷恨不得飞回洛阳给他送葬。
哈哈,你先去梓州等着,我和杜九给你男人找神医去了,保管还你一个能跑能跳的犀子。
行了,写字好累,一路平安。
对了,一千贯记在你男人头上,小爷三个月月钱呢!好吧,开玩笑的,送你了。
那确实是小爷三个月月钱,这个没开玩笑,到了记得写信告诉小爷,往长安寄,我恨洛阳。
小爷留。
看到结尾,裴静文噗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落下两行清泪,认真叠好字迹从规矩到歪歪扭扭的书信收进锦囊,嘟囔道:“单留个小爷,谁知道是你?”
接着,她给林望舒隔空投送:[亲爱的,猜猜我在哪?]
林望舒正和高滔寻欢作乐,星网突然传来响动,惊得她连鼓都忘了敲:[哟!哟!哟!]
[傻了?]
[宝贝儿行啊,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别,别来找我,我躲着呢!]
[怎么不出城?]
[怕半路上被逮回去,过几天再出城。]
[有道理,你躲好点,有事叫我。]
裴静文一夜好梦,醒来时天光大亮。
在房间里吃完早饭,裴静文简单洗漱,手指在满是灰尘的窗框抹了一下,随性地往脸上招呼。
直到铜镜里出现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她才满意地停了手,戴上御寒棉帽,围好羊毛围巾,提着全部身家出了客舍。
她低头走路,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不一会儿便来到安喜门附近,找了个对着城门的茶水摊,选了个靠墙的位置。
她紧贴墙壁,侧对城门坐着,单手端起滚烫茶水一边轻吹,一边用余光小心翼翼瞥着城门的方向。
茶水摊上还有两桌客人,一桌坐着白发老夫妻,一桌坐着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桌上摆了几碟点心。
灰衣男人抿了口热茶,好奇道:“你说那位好端端的跑什么?”
裴静文心中警铃大作,端碗的手一抖,开水浇在手背,痛得她差点跌了碗,使劲咬着牙关才没哼出声来。
蓝衣男人捡了块糕点,边嚼边说:“你管那位跑不跑,反正小郎君发话了,谁抓到那位赏谁一百金。”
灰衣男人点头道:“也是,咱哥俩要是撞到那位就好了,你别说,那位还挺值钱。”
蓝衣男人嗤了声,说道:“你又不是没见过那画,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雌雄莫辨,那位就是这样了。”
裴静文听得心惊,拍了两文钱在桌上,整张脸几乎都埋进围巾里,拎着包裹步履匆匆走出茶水摊。
“小郎君等等,”突然,身后传来慈祥的声音,“那个穿青衣的小郎君等等。”
裴静文原想装作不知,无奈老人连她衣服的颜色都喊了出来,再往前走反而可疑,只好停在原地。
老人彼此搀扶着来到她身前,那边桌上的两个男人也投来目光。
裴静文又侧了侧身,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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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 14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