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不懂裴允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总之那厮现在疯得不轻。
怕裴允先把那事爆出来,林建军跪在林尔玉榻前,将裴允意图拐卖裴静文,陈嘉颖放走裴静文,裴静文被山匪劫道,他派秋英亲卫暗杀裴允一箭双雕之事原原本本告知。
林尔玉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秋棠依慌忙给他顺气,嗔怪道:“你怎不早禀报你阿兄?”
林尔玉骂道:“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草芥人命,有没有告诉过你要遵守律法?这事儿我们本在理,被你一搅和,有理也无理!林建军,你大了,做了官,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林建军咬牙道:“他父亲是礼部侍郎,叔父为昭义节度使,卖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他将阿静拴在马后拖行,只关几年就放出来,我不甘心,阿兄,我不甘心!”
“大情种,你了不起!”林尔玉气笑了,顾不上穿鞋,走到桌前抓起马鞭,对着他就是一鞭子,“既如此,你跪我跟前作甚?”
秋棠依拦住下一鞭子,劝道:“事已至此,你打他也无用,想办法平了这事要紧。”
“他既敢做,难道还平不了此事?”怕伤及秋棠依,林尔玉丢开马鞭,抬脚踢去,“我问你,还有谁知晓这事儿?”
林建军被踢得歪了一下,立即摆正身子端正跪好,老实回答:“裴允虽无证据,只怕心中已有定论,”
他顿了顿,又道:“至尊亦知情,阿勉认得陈娘子,也猜到了。”
林尔玉两眼一黑险些晕厥,扶着圈椅慢慢坐下,深呼吸缓了缓情绪,声音里满是疲倦之意:“如此说来,至尊不欲追究此事。”
至于苏勉那边……想来这就是他们打架的缘由,倒也不必担心。
林建军乖顺道:“至尊叫我私下里解决,别闹到公堂。”
“难怪你胆大包天。”林尔玉冷笑,“你预备如何解决?”
林建军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非对错无从分辨,倘若他执意纠缠,不过鱼死网破尔,何惧之有?”
说到这儿,他嗤了声:“他欺软怕硬,未必敢将此事嚷嚷出去。”
林尔玉又是一声冷笑:“你早有论断,何必演这一出?”
林建军抬眸看过去,实诚道:“我怕他来阿兄面前搬弄是非,自己先和盘托出。”
对上青年写满舐犊情深的眼眸,做哥哥的终是败下阵来,心道儿女手足都是债。
林尔玉认命地叹了口气:“去书房跪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时隔一年,裴静文再次蹲在被罚跪的林建军身前,端了盘秋棠依亲手做的桂花糕喂他。
林建军撇开脸不肯吃,裴静文叹道:“我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是我的错。除夕那天醉酒神智不清,没能阻拦你,我也有责任。”
林建军轻抚女郎脸庞,摇头道:“就算你阻止了我,私底下我还是会这般行事。太子遇刺那天我说阿勉是标准的大魏权贵,阿静,其实我与他不遑多让。”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生怕错漏女郎的每一个表情,看着她眉心微微蹙起,又一点点舒展开,唇角情不自禁上扬。
裴静文哑声道:“不要把自己和苏勉比,林三,你比他好多了。”
得知他是魏人那天,她就知道处于魏朝这个大染缸中的林建军哪怕有林尔玉教导,也长不成五好青年。
以共和国的道德来看,他侵占生产资料,维护尊卑秩序,蔑视人的尊严,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可这里终究不是共和国,放眼魏朝贵族,林建军称得上难得的仁善之辈。
正如陈嘉颖那天所说,承了好就要记情,世上之人谁都可以指责他,唯独她不行。
她好像有点明白陈嘉颖帮裴允挡刀的原因。
伸手拥她入怀,下巴抵着她肩膀,林建军喃喃轻语:“多谢阿静夸奖。”
裴允执意与陆六娘子和离,裴侍郎险些气中风,当日就开祠堂请家法,二十杖打下来裴允离死不远。
裴母望着脸色苍白的小儿子以帕抹泪,满心疼惜道:“当日不与双亲通信擅自娶妻的人是你,如今要与妻和离的也是你。”
“娘知你被恭怀太子牵连心有不甘,可到底……允儿,这几年你犯了多少事,若非你阿耶为你遮掩打点,你当你能安安稳稳游历天下?”
“陆氏秉性纯良,家世清白,举止虽急躁了些,骨子里是个好的。听娘一句劝,安心和陆氏过日子,别折腾了。”
裴允扭头面向里侧,固执道:“我和她本无多少情意,当时失意绝望,与她成亲不过是慰藉心伤的药。如今寻得烟烟姐,自当同她一别两宽。”
“烟烟姐,烟烟姐!”裴母激动道,“你那烟烟姐出身风尘,做你外妇都不够格,难不成你还想娶她?”
裴允坚持道:“她为我挡下致命一刀,如此情深义重,娶她又有何妨?”
“你既痴情不改,当初不应阿翁便是。”陆六娘子沉着脸推开房门,“我陆氏虽不及河东裴氏累世清贵,亦是东川大族,岂容你如此羞辱。”
陆六娘子气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裴允手腕拖着他往书桌去,丝毫不顾及他身上伤势。
裴母及一众侍女看呆了,待回过神来,毫无还手之力的裴允已被按在书桌前,进气没有出气多。
陆六娘子用力拍开一张纸,将紫豪笔塞进他手中,恨声道:“写了放妻书,我与你裴允再无瓜葛!”
裴母大惊,劝说道:“允儿一时糊涂,儿妇何至于此?”又忙摁住颤颤巍巍书写放妻书的裴允,“还不快向你妻子赔罪!”
陆六娘子横臂挡在裴允和裴母之间,她从梓州带来的侍女福灵心至挡住裴宅侍女。
陆六娘子看着眼前的贵夫人,讥诮道:“我东川儿女天生傲骨,断没有被羞辱还忍气吞声的道理。夫人有空劝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承受我东川之怒!”
抓起墨迹未干的放妻书,陆六娘子借来临川长公主腰牌,无视宵禁,连夜搬回京中外祖家。
翌日清晨,陆六娘子亲赴东川设于崇仁坊的上都进奏院,将家书交给进奏官,托他快马转递阿翁。
裴允与陆六娘子和离自此闹得沸沸扬扬,以膝盖受伤为借口告了三天假的林建军,埋在裴静文怀中差点笑岔气。
裴允如此痴情,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你还好意思笑?”裴静文捏他耳朵,“陆六娘子遭遇此劫,也有你一份功劳。”
林建军勉强止了笑,解释道:“我笑裴允自断臂膀,非笑其他。”
收到家书的东川节度使陆乾勃然大怒,命幼子陆昊星夜兼程赶往长安。
陆昊入京第一件事,便带亲兵围了裴宅,当着裴侍郎和裴母的面,命亲兵用裹着麻布的刀打得裴允只剩一口气。
而后陆昊去华服,着白衣,以发覆面,入宫请罪。
地方官兵围京官宅邸殴其子,往大了说,此举意在羞辱朝廷;往小了说,不过是爱女心切的父亲冲动之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东川不仅是大魏赋税重地,也是防御南诏的边关重镇,且此事原是裴允作践人家女儿在先。
天启帝亦为人父,扪心自问,此事若落到青鸟头上,不诛其全家不可赎其罪。
陆昊跪在紫宸殿前,整整三日滴水未进,给足天启帝颜面。
林尔玉拖着“病体”,和与东川节度使交好的京官、或与裴氏交恶的官员连番求情,天启帝宣召裴侍郎,问他意见。
裴侍郎能有什么意见,敢有什么意见,顺势而为将此事定性为家务事,以人父的身份表达对陆昊的体谅。
天启帝判陆昊赔付裴家钱一千贯,当堂致歉,又象征性训斥两句,金口玉言赦免陆昊。
经此一遭,裴允口中那位烟烟姐的美貌冠盖京华,市面上一夜之间流传着许多以其为噱头的仕女图,为她写诗的文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就在裴静文担心陈嘉颖心理健康时,陈嘉颖差人买了十来幅卖得最好的仕女图,挂在房中欣赏,兴趣上来甚至还临摹了好几幅。
裴静文坐她对面,双手托腮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嘉颖慢条斯理勾勒线条,随口一问:“什么问题?”
裴静文好奇道:“你感动吗?”
陈嘉颖放下画笔,优雅地端起银酒杯浅酌一口,轻描淡写道:“陈如烟会感动,陈嘉颖不会。”
陈如烟那是没得选,陈嘉颖有底气不选。
能做人,谁愿意做玩意儿?
天启十四年十月初八,也就是天子赦免陆昊后的第四天。
两百亲兵开道,两百亲兵殿后,以鲜花彩绸为饰的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纱帘随风轻扬,阔别多年的故乡街景映入眼帘。
高晗懒懒地躺在面首怀中,笑望目不暇接的景色,忽然忆起被王先礼扣在镇州为质的女儿,扬起的嘴角很快沉下去。
大明宫,含象殿。
高晗跪在软垫上,天启帝从她身旁走过,玄色衣摆拂过月白长裙,龙涎香与甜腻花香交织纠缠,不知乱了谁的心弦。
天启帝坐于主位,招了招手:“阿晗,到阿兄身边来。”
高晗迈着僵硬步子坐至天启帝右手边,微微垂首,修长白皙的脖颈挣脱繁复宫装,暴露在满殿烛光之下。
温热掌心覆上藏在厚重宫装下的膝盖轻轻揉捏,天启帝叹息道:“殿内没外人,做做样子便是了,何苦为难自己?”
高晗眸中带泪,询问道:“多年不见,阿兄可还记着我?”
天启帝拂去女郎眼角珠泪,温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留在阿兄身边,留在外甥身边。长姐和青鸟都很想你,阿兄也隔三差五和我提起你。”
高晗蹙眉道:“我自是想留在长安与兄姊一处,再续少时无忧之乐。奈何驸马扣了相思子,阿兄能否再去一道旨,命他派人护送相思子归京。”
天启帝温柔地抚平女郎如画眉眼,说出的话残忍而又无情:“区区面首之女,阿晗何必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