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走后,王茂好奇地问槐花:“豪富之家用银筷子、银碗吃饭,没听说过因此中毒的。胡婆子的娘家兄弟也喝了银镯子水,不是没事吗?你的兔子怎么就死了呢?”
槐花露出白白的小牙,眼睛一弯,贼贼的一笑,“我给兔子加了点药。”
“你这孩子!”王茂虎着脸斥了句,“怎么能弄虚作假,欺骗众人?这是个坏品质!”
毛倩倩伸手揪住槐花的耳朵,拧了半圈,拧得槐花‘哎哎’直叫唤。
“谁知胡老婆子会找个什么样的百年镯子出来?煮的时候会不会加其他东西?煮多久?给孙子喝几次?一个不满两周岁的孩子,喝这种水,百害无一利,还会耽误病。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呀!”槐花伸出双手去掰毛倩倩拧耳朵的手,歪着头,吸着气,不忘急切地狡辩。
毛倩倩被她模样逗笑,放了手。
王茂叹口气,“皮!你五个兄长加起来都没有你皮!”
槐花揉揉红红的耳朵,噘着嘴,跳到一把椅子上,抱起双臂,做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毛倩倩立刻心软了,上前摸摸她的头,对丈夫说:“师兄,咱槐花做得对,而且懂得用计,多聪明!”
“你!”王茂一怔,“你就惯着她吧!”他出屋时,冲槐花点点手指头,“下次不准再用欺骗手段!”
胡老婆子到底还是请了蒯大夫给孙子看病。但是她和众邻居一样,心里有疑惑。她娘家大哥喝了就没事啊!
有人传言给毛倩倩,说胡老婆子在外面说槐花是‘小泼皮’时,她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家理论。
泼皮的名声真正传遍十里八乡,是次年的事。
蒯举琨三十多岁了,有一儿一女。但他看见槐花就有种挫败感,想端师叔架子的机会都没有。他爹常挂嘴边的是,“槐花这丫头,太聪明了!学医不用教,天生就会。你要有她三成的天分,咱蒯家医馆都能扬名整个天策!”然后就是看着他叹息。他爹深以儿子的医术无长进为憾事,甚至尝试着教孙子医术了。每当这时,蒯举琨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三十好几的人了,总被人跟一个孩子比,憋闷不憋闷?有气没地说,也不好意思说。
槐花快满八岁时,要跟着蒯举琨进山采药,王茂夫妇竟然答应了,蒯举琨无法。他怕自己不答应,槐花自己进山。别的孩子都有个怕处,她可没有。
槐花第一次进山,带的就是白蜡杆做的长/枪和一副小弓箭。这是采药啊,还是去玩啊?
她把一包吃食往他药篓里一放,说:“师叔,咱们走吧。”
蒯举琨无奈地叹口气。槐花呵呵笑起来,上前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放心吧,师叔。我保证不离开你的视线,行了吧?”
他骂了句‘鬼丫头’,笑呵呵地带着她进山了。
被开垦过的山,在当地人的嘴里,不叫山,叫地。所谓进山,是指进没开垦过的古林深山。有些地方是很危险的。
蒯举琨边采药,边顾着看槐花。一抬头没看到,就得喊;转个弯,见人没跟上,也得喊。满山都是‘槐花槐花’的回音。
槐花忽然端着长/枪跑到他前面,长/枪一横,气呼呼地瞪着他,大声道:“师叔!你故意的是不是?!野鸡野兔被你吓了个遍,连只鸟都逮不住!”
蒯举琨哈哈笑起来,“那是你笨!人家王庄的老吴,专门猎野猪,可没你这么讲究。”
槐花白他一眼,哼了一声,“等师叔猎到野猪,再来说教吧。”
蒯举琨语塞。
进过几次山后,槐花有了点打猎技巧。当猎到第一只野兔时,蒯举琨竟然比槐花还高兴,提着野兔到处显摆,“看看,槐花猎到的,孝敬我这个师叔的。我十一岁的儿子都没有她能干。”
秋收节后的一天,太阳快落山前,蒯举琨带着槐花从小营村附近下了山,挑田间近道,往家赶。
远远地就听到小营村里吵嚷声震天,间或有一两句骂人的词传过来。走在前面的槐花停下,扭头看向村子。
“离家还远呢,走吧。”蒯举琨不想管闲事。
槐花仰头看看他,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吵嘴骂架的。你一个小孩子,不要往前靠。”
“打群架容易出大事。”
蒯举琨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们槐花忧国忧民啊!”
槐花扒拉掉他的手,瞪他一眼。
不一会,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涌到了村口,挤成一团。蒯举琨看这情形,知道不是一己之力可以劝得下的,又去催槐花走。
可是,她端起长/枪就蹿了出去,跑得风快。蒯举琨吃了一惊,急忙跟了上去。
他背着硕大沉重的背篓,一时抓不住她,便大声喊她的名字,先喊她回来,后又让她当心。
槐花就像没听到似的,头都不回。她跑到混战的人群前,伸出长/枪,又挑又敲,扒拉开看热闹的人,就往里钻。
蒯举琨吓出一身冷汗,扔下背篓,赶紧去追她。等他挤进中心,听见槐花高声吼了一声,“立刻给我分开!”,然后抓着手中的长/枪兜头敲去。
人群静了静,几个打得正酣的人停了手……“谁家的孩子?没人管,我可照打!”打架青年的话没说完,槐花的长/枪已经敲了他的屁股。
被打了屁股的人正好找到借口,伸手来抓槐花。她手腕一抖,一群密集的枪花使他无法迈前一步。蒯举琨松了口气,站在槐花身后,抱抱拳,刚想赔礼,槐花忽然喊了句:“地保是谁?站出来!”
她喊完,‘唰’地把枪头/插/进泥地,左手一摆,右手一搭一拉,对准青年,做好了射箭姿势。
“谁家的死孩子,跑这儿闹事?不想活了!”青年打架没沾什么光,正好没地方出气。蒯举琨正要搭话,槐花眼疾手快,弓箭一抬,手指一动,青年‘嗷’一嗓子。只见他发髻正中插了一支箭。
青年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
一个瘦小中年男子,挤到槐花面前,笑着拱拱手,“在下就是小营村的地保,请大姐指教。”
“搅扰乡邻,败坏村风,不睦不敬,践坏榜样,做何惩罚?”
“这个——,可由村中长者调和,也可以由各自的族长进行协商。”
“哼!长者和族长能解决,他们打得起来吗?这么多人参与打架,已经是家族行为了。还不去请里正?!”
人群里有人嚷了句什么。槐花的箭头立刻对准了他,那人噤了声。
“好好,我立刻去请里正。”
地保向蒯举琨看了眼,后者移开眼神,不与他对视。地保无奈,真的去找里正了。
站在最外围的人,开玩笑地喊了声:“都回家吧。打不起来了。被一个小孩子震了场子,小营村的面子算是丢光了。”以为被人挡着,不会被箭射到。不成想,发髻上照样栽了一支箭(被箭指着的众人,心不由己地让了条缝)。
闹成这个局面,蒯举琨除了陪着槐花,也没法说什么了。
一时,大家都愣在那里。
老等着,也不是办法,从鸿翔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是被打青年谢大的远房表亲,来走亲戚的,不巧正碰到打架。
他费力地挤到槐花身边,弯腰一揖,说道:“这位大姐,从某在这里谢过了。乡里乡亲,如此阵仗,确实有伤风化。两家应和和气气坐下,消除隔阂。为后辈着想,也应如此。大姐既已劝下,就让村上长辈调和,大姐回家歇息如何?”
从鸿翔相貌很俊雅,给人一种很干净很纯粹的感觉,蒯举琨都不禁眼前一亮。
槐花的背部肌肉放松了,举箭的胳膊也弯了,脆生生的声音里带了笑:“我听明白了,地保和你都不愿意让里正插手。为什么呀?”
“里正大小算个官家。邻里的小争执,何须劳动官家?”
槐花愣了一会,说:“这次没办法了,地保已经去请了。你站一边去,失手伤了你,我可不赔。”
从鸿翔尴尬地笑笑,真的站到谢大身边去了。
群架被劝下,蒯举琨认为槐花算做了件好事,回家的路上还夸她来着。但他没想到,第二天,剧情就反转了。
长到十八岁的从鸿翔知道自己长得好,但没想到长得好会惹来麻烦。第二天上午,槐花全副武装叫开谢家大门时,从鸿翔正在屋内陪着床上的堂外祖父闲聊。
谢大笑嘻嘻地掀开门帘,打手势让他出去。
“表哥,什么事?”
“有个美女看上你了,上门求见呢。”谢大揶揄地笑。
“去!没正经。”从鸿翔的脸霎时红了。
谢大向院子里呶呶嘴,“王家大姐喊你去打猎。今儿,我想吃野猪肉,去吧!”
从鸿翔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小孩。拿着枪,背着箭,正是昨晚上的女娃。小脸大眼睛,脸上笑眯眯的,长得很甜美,可惜只有八岁。
他哭笑不得,瞪了一眼表哥,冲槐花一拱手,说:“大姐,实在抱愧,我对进山打猎不感兴趣。”
“山里很有意思。风景好,猎物多,野果也熟了,密林无人正有益思索。来溧山玩,怎能不进山?走吧!我保证你的安全。”槐花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过来扯他。
慌得从鸿翔急忙后退两步,摆着手说:“真的不去,有违王大姐美意了。”
槐花的手还向前伸着,一时尴尬在那里,小脸红了红。她忽然长/枪一举,点在从鸿翔的胸口上,“最后问一次,你到底去不去?!”
从鸿翔的脸都吓白了。谢大急忙上前抓住枪杆,陪着笑说:“去去去,我表弟肯定去。”然后使劲向从鸿翔打眼色。
槐花哈哈大笑。她拍着枪杆,笑得直不起腰来。脆生生的童音,透着促狭和揶揄。
从鸿翔见她笑得可爱,竟然忘了生气。他跟着槐花往外走时,谢大想跟上,被槐花拿枪一指,说:“我没邀请你。”
谢大用送壮士的眼神送别了表弟。
从鸿翔向山里走的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自己窝囊,被一个小孩挟制,白长了十八岁。这么一想,走路就拖拖沓沓了。
“既然答应去了,为什么又拖延着不走?”槐花回过头来,嘴角眼梢都带着嘲讽。
从鸿翔有点受不了这种眼神,几步走到前面去了。
走到山脚下,有条溪水浇成的河,水草绿幽幽的,挺可爱。
“你既然不愿意进山,就下河摸鱼吧。”槐花喊住他,“摸鱼很有趣,是乡下孩子很喜欢的游戏。”
“啊?这——”从鸿翔看看身上的织纹锦服,心里很不乐意。
槐花眼里闪过一丝贼笑,拿枪头点点他的胳膊,“别磨磨唧唧,水不深,淹不死你。”
从鸿翔看看锃亮的枪头,无奈,只好脱掉鞋袜,卷起裤腿,翘手翘脚地下了河。一踩到稀泥里,从鸿翔就觉得有股痒痒,从脚底漫上心头,这个难受啊,他禁不住‘啊啊’叫起来。走一步叫一声。
槐花坐在河沿上,抱着肚子笑。
王老大跟着谢大赶过来时,就看到槐花手里拿着长/枪,指指这儿又指指那儿,脆生生的笑声不停歇;河里的从鸿翔苦着脸,扑扑腾腾地追鱼,不时地滑一跤,一身衣服尽湿,狼狈不已。
王老大心头火起,大吼一声:“槐花!你胡闹什么?!”
槐花小身子一抖,翻身跳起来,拖着长/枪,一边跑,一边笑着说:“我们捉鱼呢。从公子缺少锻炼,一条鱼也没捉到。”她的小短腿倒腾得极快,专挑田垄跑。回头见王老大忙着给从鸿翔赔礼,她又补了一句,“从公子,我们明天继续哈~!”
王老大的脸上再也挂不住,冲跑远了的槐花喊了句:“看爹娘怎么收拾你!”
从鸿翔上岸后,只是觉得尴尬,倒不是很生气,没有太难为王老大。
王老大回家后,以为能看到爹娘双打熊孩子的场面,结果整个院里静悄悄的。正是中午吃饭时候,槐花照常同爹娘坐一桌,娘亲不时地把肉菜堆到她碗里,爹爹慈祥地嘱咐她吃慢点。
这什么情况?王老大就算没有跑着回家,也没落后几步。他看这情形,怀疑槐花压根没受处罚。
他坐到爹娘旁边,端起碗吃饭,边吃边观察槐花。
她眯起一只眼,冲他做个鬼脸,露出两颗小虎牙,贼笑。王老大很想敲她一筷子。
“爹,娘,从家小子被槐花逼着下河捉鱼,整了个狼狈不堪。”
他娘吃惊地瞪大眼,“是吗?这个鬼丫头!调皮!”笑着戳了戳槐花的额头,根本没使劲。
王老大叹口气。
王茂放下碗,说:“那个从鸿翔得有二十岁了吧?好像和老大差不多年纪?”
毛倩倩说:“比咱老大小一岁。”
“那就十八了,算是大人了。槐花一个八岁孩子,逼他去捉鱼,他就去?”
槐花从饭碗里抬起头,点头如鸡啄米,“就是就是,他太怂了。”
“她拿着长/枪指着他。”
王茂笑了,“槐花才多大力气?白蜡杆做的枪,就是个小孩玩具。从家小子是怂了点。”在他眼里,槐花的那点拳脚不值一提。
毛倩倩忽然向槐花俯身,很认真地说:“以后不准跟男的去玩。万一吃了亏,我和你爹再去收拾人家都晚了!知道了吗?!”
槐花眼睛弯弯的,使劲想压下嘴角的笑,点点头,“娘放心。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只有他们吃亏的份。”
“哎呀,你太小了,不懂。以后不准找男的玩,记住了哈!”
槐花嘴里含着饭,忽然扑哧一笑,喷出一口饭来,然后伸出小指头,使劲伸鼻孔里掏,掏出一颗饭粒来。
一屋子的人都笑。王老大也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