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景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这眼神太可拍了,根本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应该有的,再看时却只剩下一个怯生生的表情。
难道看错了?
“额……我是你爹,你不认识我了吗?”
怀里的小人一缩,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果然看错了,他一定是被吓坏了,想到刚才那惊悚一幕如今他都有些胆战心惊,不断地庆幸自己还好回府一趟,竟然将一个十岁的孩子扔到祠堂那么阴冷的地方,关键原主他亲儿子从小都身子不好,连吓带冷,简直丧心病狂。
但除了份侥幸更多的却是愧疚,亲儿子竟然问他是谁?他到底是怎么当爸爸的,呸呸呸,又不是她干的,她愧疚毛线!
“唉!”
怀里的孩子又是浑身一抖。
“你别怕,我不是不高兴,我是……”我是想哭,求问一个未婚妈妈怎么在古代当爹,在线急等?
“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
袁美衣走进屋子的时候一阵皱眉,她背着药箱绕着房间和外阁转了一圈,越发心惊胆战,到处都是毒物,这孩子没死算命大。
“喂,病人在这里,你在干什么?”
袁美衣指了指桌上的盆栽和案上的香炉:“这个,这个把这些统统都搬出去,孩子这么小用这么金贵的东西也不怕折了福。”
“我这人看病自有自己的脾气,看不惯你换人呀!”
就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大夫!苏大夫自己不来就算了,怎么请了这么一位,这也太年轻了。
等看到床上的病人,袁美衣狠狠的瞪了后者一眼,转过头去却露出最轻的声音:“哪里痛?是这个吗?这里呢?不要紧,慢慢说。”
两个人轻声慢语的交谈,宋云景反而成了多余的那一个。这小家伙怎么对这大夫比他这个亲爹还亲,你看看,还让对方脱他衣服。
但是接下来他就被那副瘦骨嶙峋的身躯震惊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这么瘦小,身上的骨头都看的清楚,两个眼睛大的出奇,更是因为太过瘦弱,使得两个眼眶深深陷了下去,这哪像一个孩子,这简直就是……吸毒后期的人?
我爸爸怀疑我吸毒了怎么破,在线急等。
“他真没吸毒,鸦片听过没?罂粟花?抽大烟?都没听说过啊!哦哦哦,那他怎么回事?什么肺痨?这么小的小孩怎么会得这种病?大夫,你快看看啊!”
“一边去,别挡道。愣着干嘛,将这药从在火上烫一下然后敷在这里。”
“啊?哪个药?怎么烫呀?我不会……”宋云景急的都快哭了。
“大爷,还是奴婢来吧。”小丫鬟接过那只膏药小心翼翼的捧在烛火之上,不一会儿就发出浓郁的药香。
“呵呵……连一个十岁的小孩都不如。”袁美衣鄙夷的看了那个人一眼,想到弟弟说的话顿时口气更加厌恶:“你怎么当人爹的,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这咳嗽之症都转为顽疾,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一个锅甩过来,我是接还是不接。
“不知道,呵,果然是富贵人家的老爷,撇的可真干净呀,你连自己的儿子吃不饱都不知道吗?”
“吃不饱……”这可是大将军府的少爷呀,怎么可能吃不饱?
“真虚伪!”袁美衣看着他一副无辜样,有些后悔为什么趁着师兄不在,接了帖子就上门来,这样一个肮脏又龌龊的家族,能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说完她回过头,抚摸着手下惨白的肌肤,声音哽咽:“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呀,嗓子痒吗?不用害怕,一会就好了……你才多大呀,到底糟了多少罪……如果你母亲还活着,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你受苦,她的心不得疼死呀!”
宋子与浑身一颤,摇了摇头:“我没有母亲,她不会心疼。”
短短一句话道尽了这个孩子所有的艰难。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没有母亲没有人心疼,也不会有人心疼。
袁美衣一遍帮他贴药膏,一遍柔声安慰:“谁说的?我也没有母亲,她若是知道我这么大还未嫁……娶妻肯定会心疼,只不过我还不想去找她哭诉,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怕的,所以你也不能知道吗?”
“……”宋子与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这傻缺大夫哪里找到,你把毒物都搬走了,那些人还会送,只不过换个花样罢了,还有说什么找母亲之类的话,我的事情还未办完,怎么会死?
“放心,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不痛了。”
“他真的……很严重吗?”
屋外收拾药箱的手一顿,袁美衣有些错愕,能说出那番见解的人为何这般不堪,连亲生的儿子都不管不问。
“……对不起,是我的错,请您尽全力救救他。”看出这个大夫是真心为了孩子,不管是不是原主挖的坑,他都得填:“我的境遇并非常人可想,说实话这是我近两年第一次见他,上有祖宗家法压制,下有恶奴奸奴欺瞒,这不是开脱之语,而是事实,就连今天若你不上门,满城大夫我也请不来一个。”
“难道你就任他被人……你可知道,这屋里屋外毒药毒草毒香不下十种,你可知道他元气已废寿命堪忧,你可知痛如心肺宛如挖骨,他可能承受……”
哪怕已经想到很严重却不知已经发展到如此,难道他迟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请您尽全力救救他。”说完这句,宋云景就深深拜服下去。
“……以后若有问题可以找袁太医,他家门口有两个石狮子,一打听就知道。”说完这句话袁美衣就离开了。
“我是生我自己气,竟然忽视你这么多年,尤其这次你我父子也算死里逃生,我现在说我幡然悔悟你信吗?”看着瑟瑟发抖的小人,他终究是说不下去了:“算了,煽情的剧情不适合我,今天事情太多了,妈妈,不,爸爸,不对,是爹,爹,爹以后好好保护你。”
床上的孩子沉睡着,呼吸轻的像随时都能死过去一般。
“以后的事情就交给爹爹,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了,乖,好好睡。晚安。”
长长的睫毛动了动,过了许久,那双眼睛才重新睁开,幽深的瞳孔深不见底。
他绝对不是宋云景。
他是谁?
这一夜京城无数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有两人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一个是袁美衣,今天的话她有些过分了,那人是何种境遇,亲弟弟带着全族人想处之而后快,那个家里有怎么会善待他们父子,也许他说的不错,这件事他确实不知情,被蒙骗了也是有可能,可是……
别给他脸色贴金了,宋云景谁不知道,喝花酒逛青楼,卖儿卖女的老纨绔,你看他老婆死了多少年了,谁敢把姑娘再嫁给他。
袁薄衣的话依稀还在耳边,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他?
同样睡不着的是宋云景,从来没有这般寝食难安,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都受不了,更不用说他现在的身份是父亲,到底什么才是父亲?
他在现代父母缘都很浅薄,那孩子今天有一句话说中他的虐点了,我没有母亲,她不会心疼。
就因为没有,所以从未奢望过有人心疼自己。
宋云景,这不是过家家,做为父亲,你准好了吗?
仿佛置身于一片海洋之中,暖烘烘的热气透过光滑的丝绸传递到皮肤上,宋子与简直要呻吟出声了,我是睡在云朵里吗?
这是他两辈子睡得最舒服的一次,没有人打扰,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大床,还有若有若无的熏香,身子竟然出奇的轻,也感觉不到疼痛了?难道他已经死了!
惊恐的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黑色的头颅抵在床头。
“怎么做噩梦了?不怕不怕,爹爹在,爹爹会赶走他。”什么鬼东西,宋子与差点喊出暗卫。
“爹爹给你穿衣服哦~”
“手。”
“手?手怎么啦,哪里痛爹看看。”
“抓,疼。”
宋云景轰的一下脸就红了,原来自己太使劲,小孩的手背上几道红痕,可是看到那皮包骨头的手臂,在深色的亵衣下越发的触目惊心,他眼睛忍不住发涩,昨天灯火太灰暗,远没有今天看的触目惊心。
虐童,这这……这TM的这群没人性的东西,都得抓起来枪毙。
“对不起哦,爹爹太着急了,把子与都抓痛了,爹爹给子与吹吹。”
小孩浑身一僵,嘴角扯了扯,这什么鬼东西占了他爹的身子,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我十一了。”
十一岁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十一岁也早已记事。
“呵呵,时间过得真快。”宋云景注意到怀里人的僵硬,还是缓缓松了手,让旁边的婆子伺候起来。
周围的奴仆有条不紊的将小孩收拾利索,他反倒像是那个多余的人,站在一旁,看着小孩犹如精致的琉璃瓶一般,被穿上一件件繁复的服饰,全程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吃饭的时候是这样,喝药也是这样,似乎昨晚那个惊吓过度的小孩只是个幻影而已。
太阳暖烘烘的透过房廊,落满一地层次有致的明暗,宋云景就那么坐在地上,却冷得浑身发抖。
今天请来苏大夫,没想到比昨晚那个年轻大夫还不如,说什么:“这孩子坏了根本,精气俱散,气血两虚,心脉滞通,寿命有碍,说多了你也不懂,就是没救啦。”
怎么会?
不是营养不良吗?不是有点咳嗽?不是还有机会吗?怎么会没救了,他才十一岁啊。
“大爷?”
“怎么会没救了,没救的应该是那个男人,那个懦夫,那个窝囊废,那个一无是处的东西。”
“大爷,您在骂谁?”我骂我呢,不行呀!
“什么事?”
“老夫人要见您。”
脑袋从双臂中缓缓抬起,他倒要见见这个传说中的老妇人,他的继母,孩子的祖母。宋云景半晌才转过头:“好哇。”
印象中那个女人一直是温柔的,平和的,慈爱的,就连身边的侍女都疼如亲孙,可是对她的亲孙却狠如屠夫。
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眼睛微闭虔诚的跪在佛像前,竟比他影视剧中所见的明星还要端庄古朴。
“我年纪大了,早就该含饴弄孙,如今看着你们兄弟都个个立起来,我也能面对将军了。”
宋云景没有回答她,反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萨。
“我知道这次委屈你了,只是血脉根源本就是这世间斩也斩不断地羁绊,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您这双手真好。”
宋云景突然提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罗燕婉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
“您这一辈子应该都没碰过凉水吧,没提过重物,没生过冻疮,没打理过牲畜,更没摸过刀枪。这么完美的一双手,也是该做做女红,玩玩胭脂,侍弄侍弄佛祖。”
“放肆!”罗燕婉气的浑身发抖,此子竟然敢在佛祖面前如此羞辱她,她可是他的嫡母。
“您这双眼睛也漂亮。”
宋云景笑了一声:“见过世间珍宝无数,看过朝阳晚霞,读过诗词歌赋,但这些我竟然丝毫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一团黑,一团雾。”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复刚才的语重心长,带着女人特有的尖锐。
“他才十一岁,其实八岁生辰还没到,吃过的药比饭还多,永远提不起笔,没见过山,没见过大海,没见过太多太多东西,甚至连大门都没出过。他叫您奶奶啊。”
罗燕婉露出一丝了然,眼睛的鄙夷毫不掩饰:“他也叫你爹啊。”
深深吸了一口气,宋云景缓缓闭上眼睛告诫自己,这不是法制社会,这里是封禁家长制度,更是嫡庶不公命如草芥的后宅沙场。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替那个孽种叫苦来了,怎么突然醒悟了,要对那个孽种好了,呵呵,对了,他也算是你们长房唯一的血脉了!”
“不许叫他孽种。”
“叫他孽种的人一直不都是你吗。哈哈哈哈……”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宋云景才重新睁开眼睛,那个疯狂的女人已经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当年苏薇跟你一起去礼佛,为何独独她被掳走,反而您完好无缺的回来了,苏薇好不容易回来,而你却说将军府容不得不干净的女人进门,瞒着我将她赶出门外,最终害的她……”想起这些往事,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愤怒充斥在他的心间。
而那个时候他在干什么,亲信这母子俩的谗言,觉得苏薇不干净了,当时正遇上第一任妻子生下与阳陵王的儿子,他被整个京城嘲笑,就任由那个女人在外漂泊。
“哼。当年是她不守妇道,竟然在礼佛期间招蜂引蝶,我没有要她的命就已经很仁慈了。”
宋云景盯着她看了半响,她的眼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似乎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呵,我真是太傻了,以为你……算了,子与是正经的长房嫡孙,管好你的人,再动手动脚我就剁了。”
罗燕婉站起来,像随意的打量一件物件似的扫了他一眼:“随你,只是将军不日将归,此时不宜传出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的事端来,若是惹下大祸,将军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宋云景随即想明白了一切,原来是替他那便宜弟弟求情,真是好笑,求人难道没有点求人的样子吗?
“惹下大祸,好怕哦。”
“无知蠢材!”罗燕婉一只巴掌甩过去,却看到一双幽深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这绝对不是宋云景的眼神。
“你放心,将军府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还等着看战功赫赫的将军回来给您挣得一品诰命呢!”
“你以为你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狗当主子养久了,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岂不知它就是个畜生,生来就是取悦人的,你就可劲叫吧,有时候听听他临死前的狂吠也是挺有趣的,不是吗?”
罗燕婉露出一丝浅笑,与她的话截然相反的是她完美无缺的礼仪,贵族夫人的教养让她哪怕吐出如此恶毒的话,也保持着脸上的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