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李慕儿终于追上了大队伍。
“诶!你们等等我——”
听见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一群人自然而然地回过头,随着目光定格,他们的纷纷停下脚步,神情也忽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微妙变化,每张嘴都似欲言又止。
猛见这可谓诡异的场景,李慕儿直接僵在了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思维下意识就开始极速运转,分析寻找在过去几个时辰甚至到昨晚,自己做错过什么事……
还没来得及考虑该如何应对,伊依已将她全身都扫描了一遍,“主人,他们关注的好像都是你的着装,且就此引起的情绪波动可不小。”
“……所以呢?”李慕儿不得已,用上了求助的态度。
伊依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摆着一副深入研究的样子,“这套衣服挺好看的呀,白色襦衫搭配淡紫长裙,领口的嵌丝硬花扣做工讲究,形状还与整体的木槿花暗纹相呼应,嗯……袖口还缝缀了一小段紫色丝带,样子好像蝴蝶结啊,不知道在这儿叫什么……”
“够了——”李慕儿在维持表面平静的前提下,冲狐狸大喊一声,似怒吼,而又夹杂着哀叹,“你是在写报告吗?!而且我自己看不见啊?”
呆愣几秒后,君澄境在怀里猫儿绵软的叫声中回过了神,不由得轻舒一口气,随后率先打破了沉默:“这衣服好看啊,不愧出自司衣坊。纹样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
见其他人的目光尚且还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却若无其事地说起这些闲话,而且自然到一点也不像在故意转移话题,李慕儿愈加犹疑无措,只能垂眼看看衣服上的花纹,以缓解尴尬,一边硬着头皮回应:“嗯,是自己选的,就秀娘婶的本子,不是有很多纹样可选嘛。”她也很想说些不这么废的话,奈何大脑一片混乱,以致语言系统运转失常。
何枢略显疲态,细微若无地叹了口气,觉得事情还是得说白、说开,“慕儿,这木槿花纹样……以前是烟珃师姐的。”
李慕儿恍然大悟,却彻底“无语”了。“妈耶,这突然涌来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我咋就能这么寸呢!”她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吐槽——还好有那只狐狸,让这不再是单纯的“腹诽”,而可以算是一番诉苦。
看着他们复杂、微妙的神情,君澄境如纠正、提醒般,不咸不淡地说道:“对,以前。”说完,转身朝原本的方向继续行进,“既然你赶上了,那就一起吧。也许是天意,这只猫硬要缠着,我没法御灵,不然眼下恐怕都到了。”
李慕儿结巴地答应一声,和其他人一样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游岳回头,向她露出抚慰又掺杂几分歉意的笑,轻轻摆了摆手。
她随即浅笑摇头,一时间,竟莫名难分是谁在安慰或开解谁……
一旁,何枢忍不住向翠墨小声嘟哝:“既可以选,那定是谁将木槿花从已有纹样的簿子上划掉了,司衣坊不会擅自做主,那会是谁呢?”
话音未落,就听前面君澄境顺理成章式地答道:“是我。”
“啊、啊?”何枢被吓一跳,仿佛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君澄境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将事情说明白些吗,我也是。是我划的,就在烟珃走后几年。自己喜欢的纹样再也不许被穿在别人身上了,烟珃得知,会怪我们的。”
没人再接话,游岳拍了拍他的肩膀。
猫儿似乎听懂了人们的话,用肉爪轻轻挠了几下他的胸口,神情隐隐透出一丝哀切。随后忽然立起身子,一只爪牢牢按在君澄境的肩上,另一爪则随渴望的目光并萌化人心的喵叫,一同向李慕儿发出了最诚挚的召唤。
不知为何,李慕儿直接明白了它的意思。且想起其体内的灵魂很可能并不是“猫”,她随即走到君澄境身边,最终还是不敢上手,只能用笑容和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友好:“小家伙,你叫我吗?”
猫儿轻轻答应了一声,随后便恢复原本的姿势,将身子蜷成团,躺回了君澄境的怀中。
君李二人疑惑对视。在他们身后认真“看戏”的翠墨不觉喃喃自语道:“它好像只是为了让慕儿姐走在境师兄身边啊。”
听言,何枢竟是直接笑出了声,模样显得特别放肆,“没法御灵是天意,这恐怕也是啊。这猫怕不是、怕不是天上那位牵红线的老头派来的!要不像早盯好了似的,就冲着你们两个呢。”
其他师兄弟们只当这是一番十分大胆的戏谑,有人惊奇,有人佩服,还有人替他担忧……而游岳与羁空却似完全当真了,即向那两位“主角”投去了关心和询问的目光。
下一秒,何枢接到了君澄境毫无情感的一瞟,瞬间便收起了原本意味深长的傻笑。
李慕儿笑笑,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向周围人:“失口开个玩笑,谁也别放心上,别放心上。”
君澄境看看她,神情似有几分意外。随后视线跳转,落在何枢身上,目光便换成了特有的严厉,“这是能拿来玩笑的事吗?老是嘴上没个分寸。这次我们不跟你计较,但其他人,可没那么好得罪。”
见自己只是受到了口头上的批评教训,而并未领什么实质性的处罚,何枢讨好似的一笑,“晓得了师兄,你这话我会放在心上的。”
猫儿忽然打了个哈欠,摇摇耳朵,仿佛对周围的动静感到不耐烦。李慕儿忍不住“借题发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瞧瞧,猫都看不惯你这教训人的嘴脸。”
君澄境是真被这句话给逗笑了,随之环顾身旁那些可谓被自己从小“教训”到大的人:“她这话,可是直抒你们的胸臆?”
众人即以隐晦的笑容直接证实了他这颇具自知之明的“猜测”。
就像是仗着今日过节,又有师父在场“护犊子”,见其他人无话,何枢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比师父师叔管的还严,以致让我们有时都恍惚,谁是长辈,谁是同侪了。”
待话音落下,君澄境拍了拍他的肩,微翘的嘴角明明保持着原本的弧度,整体笑容却忽然变得有些瘆人,“别人是谁弄不清没事,只要清楚自己是谁便好。”
游岳和羁空无比亲切地看着孩子们相爱相杀,始终满足于当个被围绕在中间的“旁观者”。但有几个瞬间,却让两位老人恍然:“孩子”,早已不是孩子。并开始反思,这“随性”的长辈当得是否也该有个度?宗门某某不成文的习惯是否就得死死地守?最终,他们舍弃了宗门继承人的身份,只以一个普通家长的想法决定,有关晚辈的终身大事,他们就该负责张罗。
……
夜幕降临,节庆的各色花灯却将街道映得如同白昼。路上可谓人满为患,张袖成荫——大多都是为了赶去一年一度的拜月仪式。游岳和羁空向来不耐受那窒息的拥挤感,且年纪大了,更怕会被人“挤成肉饼”,故早早地就带上弱小的猫儿,逃也似的溜回了宗门。
祭月祈福的任务只待年轻人去完成,其中第一关,就是在让自己与他人皆毫发无伤的前提下,到达目的地。宗门三十多名弟子被迫分散于人海各处,这是君澄境不喜过节的一大原因,每到这时,他都难免焦头烂额。总要费神关顾几个年纪较小的,并给予口头叮嘱,就在身边的还好,对远一点的,便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靠离自己近的接续传递。
正沉迷劳心劳力,这位尽责的大师兄却突然遭人猛地一撞,差点栽进前面那位大叔用扁担挑着柚子筐里。“你没事吧!”周围人声嘈杂,即使对方近在身边,他所用音量还是比平常要高出好几倍。
那人还没在撞击中缓过神来,不分青红皂白只管鞠躬赔礼,但在看清“受害者”是谁的瞬间,道歉声戛然而止,脸上焦虑的神情也随即消散无踪,惊喜得仿佛遇见救星,“是你啊,太好了!”
看到她这一系列反应,君澄境忍俊不禁,自言自语道:“呵,是我,那就不用道歉了。”
“啊?你说什么,听不清啊!”问这话之前,李慕儿深吸了一口气,导致声音最终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他笑笑,煞有介事地一字一顿:“看来,你中气比我足啊!”
面对这**裸的调侃,她却无力展现太多不满,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踩稳脚下的每一步。“这么多人,为什么都不御灵啊?”
“这摩肩接踵的,要是御灵,很可能会误伤。”
“哈?”
“容易误伤!——没必要就不说话了,耗气!”
“哦。”李慕儿乖巧答应,转头却是另一副嘴脸,忍不住嘟哝着吐槽:“比我这副身子还虚呢……”
伊依飞在空中,俯瞰街道上那可谓壮观的景象,“主人,这场面在你的记忆中恐怕都只有春运可比了吧?这要是换成原主来应对,没准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等着一切结束呢。”
“……呵呵,体量是‘春运’吧,但其中热情却比抢购超市限时折扣商品的大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遭人们推推搡搡,她不知不觉又向君澄境靠近了些,并不自主牵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君澄境第一反应是抗拒,但随后似觉不妥,调整了一下,便任她攥着。
……
举办拜月仪式的广场上,人群主打的“逻辑”与之前相比,更是一个无组织无纪律。元明医馆三十多位年轻人,没有一个能比过那些无论是体力还是“心理素质”,都正处鼎盛时期的中年男女,到达广场中央那张“巨型供桌”前,甚至只能随着身边大众的“流向”,改变自己的一举一动。
李慕儿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静,却正巧碰上伊依那“情绪泛滥”的毛病不定时发作,又开启了它的表演:“啊!当你埋下头,你看到的,只会是人们杂乱的脚步和扑面的尘土,但当你抬起头,你看到的,将会是宽容而辽阔的天空——”
猛地听见那声“咋呼”,李慕儿瞬间只觉心中一团压抑已久的无名火噌的窜上头脑,什么都不管,举手就向它挥去一巴掌,“你要是人,去参加诗朗诵绝对能得头奖,没准还能以此成名!”
“哎哟,谢谢主人夸奖,”狐狸散作的光雾“厚颜无耻”地在她眼前重新聚合,“可我刚才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啊~”
李慕儿深吸一口气,而后随着它的话,在纷扰人群间抬起了头——不见丝毫云翳的夜空中,繁星闪烁,环抱着一轮明月,无数孔明灯随风飘忽而上,最终皆化为橙红的光点,融入星群,径为那份本不入俗的皎洁增添了几分来自人间的暖意
一阵莫名其妙的哀伤猛地涌上心头,直冲得她鼻子发酸,“……很好,我似乎想家了。”
“哼?”伊依歪头皱眉,“挤”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还有‘似乎’一说?想就是想啊,你此刻心里出现的情感,确实是怀念。”
“哦,是嘛。没有,我只是不确定现在这种感觉,是属于自己还是原主的……“
听她说着,伊依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不,你只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低落,在郁闷什么。找不到应该被自己怀念的,你才将这份情感不负责任地抛给了原主。”语气就像个不苟言笑的长辈,在进行严正的批判与提醒。
见它这前所未有的架势,李慕儿除了自省以外,难免有些想笑。“但如果这‘怀念’已到了需要‘找’的地步,那怀念还有意义吗?”
“如果真没有,你压根不会就此产生任何情绪反应。有些东西是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何时会被触动、能被什么事所物触动,这没人知道。”
李慕儿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被这狐狸说到愣神,“……发生过的事不会忘记,只是暂时没想起,暂时想不起来是吗?唉,不要在这种日子,跟我聊这么有哲理的东西。”
“主人,钻牛角尖不好,特别是对过往的事情。别只想着他们给了你一些不好的回忆,在这上面的埋怨、愤恨都是无谓的,有时还妨碍你对自己负责,削弱你前行的力量。”
“没那么严重吧。”李慕儿无声一笑,不以为意,“往事并不如烟,有时也未必需要如烟,过去的一切都是未来的序曲,但有谁可以保证自己能对最后的‘尾声’负责呢。”
听着主人这似驴头不对马嘴,甚至连自己的逻辑都凑不完整的一番话,伊依疲惫抚额,“好的,我错了,忘记你在某些事情上就不喜欢讲道理,我也知道了,‘放下’这件事,最终只有自己‘劝’自己——哎呀!赶紧赶紧写下来!”又无意间获得新一个有关“人生”的总结,它猛地惊叫出声,立即打开了自己的“藏宝箱”——那用于记录的数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