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夫妇既受了魏夫人辞馆,程之婉便知尹青樾心中难过,劝慰道:“青樾,你潜心和魏夫人学习,又学有所成,魏夫人自是非常欣慰。如今魏夫人虽已辞馆,距离离开却还有好些时日,你自可以和她好好相聚,多多学习。”
听到此话,尹青樾也算稍作宽慰。师生二人于是又开始了授课讲书的日子,在讲书之余,二人在饮芳居又常一起煮茶抚琴,倍加珍惜这相聚的时日。
而尹青樾亦常去楠竹居练琴。
尹青楠性情温润,自从书院归来后,兄妹二人的感情越发融洽。
尹青楠发现尹青樾弹琴,指法沉稳,音调回味悠长,毫不青涩;又发现她见事明晰,看人豁达,从不矫揉造作。至此便也有很多倾心的交流。
“妹妹的琴弹得越发好了,怕是我在书院的一众同窗都难有赶超。”
“哥哥说笑了,琴棋书画诗酒茶,都是怡人雅兴,若是为了比赛争第一,那就失了乐趣。青樾只是自娱以及偶尔高兴地娱人而已。”
说完尹青樾露出一片倾慕的神情看向尹青楠。
尹青楠愉快的笑起来,“看来哥哥也算得妹妹的知己呢!”
“嗯,哥哥当然是知音,不过却是半个!”
“哦?”尹青楠露出疑惑的神情,“尊请赐教!”
尹青樾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双眼波明如秋水,“知己呢,岂能全然知晓,不过都是知道一个人的某一面,某一些特点而已。还要夹杂着本心的期望和想法。所以首先,知己便不真。”
“而知己本身便不真,还要是相互的,而不是我当你为知己,你当我为普通朋友,那么岂能容易凑上一个? ”
“那我和妹妹怎么算上半个知己的?”
“是因为还有亲缘造化呀!哥哥和我同父同母,先天的秉性自有相通,但又不是同一个人,当然就算得半个了。”
“至于除此以外的,再遇到的顶多算是片段知音!”
“照妹妹这样讲,须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才能成为知己,那么双胞胎孪生兄弟姐妹倒是最容易成了?”
“当然!自然是相似的基础越多越容易相互理解。而处于同一个环境、同一样境遇却也加速人的了解。”
“如果从字面上说,知己与知音却也是不同的,如果把‘音’解为音律……”
“而片段,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一段路,一段……”
尹青楠见尹青樾郑重其事地论述,细听又似颇有道理,便觉得尹青樾不单聪明剔透,却还心思细腻缜密。
而尹青樾亦觉得尹青楠谦和包容,待人接物甚有分寸,便也十分喜欢这位暖男哥哥。
尹青楠温书之余也会去栖月阁小坐。有几次到栖月阁,尹青楠发现尹青樾都在抄佛经,一手小楷干净俊秀,很是不俗,便知道她每日跟祖母晨昏定省之余还送去佛经,更觉她孝顺知礼。
兄妹如此惺惺相惜,感情自也比别人要深厚。有时尹青樾不禁想到:此时若要嫁人,嫁尹青楠这样的男子也许更容易幸福。
然而事情从来不是如表面一般,按着人的期待发展。
转眼到了冬至。正是皇家与民家一样重视的大日子。尹府亦是连同尹老夫人一起,举家团聚。
尹夫人又是在菊熙堂的西间摆了家宴。待到一家人宴饮已毕,丫鬟们撤下碗碟,又为尹家一家换上茶盏,尹老夫人却依然没有回暮芳斋的意思。
“今年青楠也在家,这家里便分外热闹了!”尹老夫人深情感慨。
“可不正是!记得小时候,和大伯父一家同在京师,和铸大哥,镶二哥,还有镒弟,钧弟,铢妹,锾妹,还有钰儿,大家一起嬉笑打闹,竟是连家宴都不顾的,每每都须大伯父沉下脸来,才能安稳坐在席上。但亦是随吃几口便又忙着出去玩耍。”
“是啊,那时候你两位哥哥虽年长,却也被你们带的毫不稳重。”
“母亲记的甚是,两位哥哥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却比我们年幼的还爱淘气,倒是镒弟,钧弟还更稳重些。”
许是见尹老夫人在堂,难得举家团圆,故此触景生情;亦或许是想陪着母亲多说说话,让她老人家开颜,尹老夫人一起头,尹铨竟迅速地和她一起兴致颇高地追忆起往昔来。
而尹青樾不知过往,尹青楠没有记忆,所以都只能恭敬聆听,但尹夫人却也面目含笑,并不插言。
“是啊,你们这一代,尹家人丁繁茂。说起来,尹氏四房,就只有咱们这一房算是人丁最为单薄了。这也因你父亲早殉有关。”说完尹老夫人的面色开始黯然。
尹青樾一听,心中一动。便去偷瞧尹夫人的神色,尹夫人却依旧恬静不语。
见尹夫人依然不说话,尹老夫人看着尹铨说道,“不过,咱们三房虽说你是单传,如今却也已经为官多年,我也不再盼着你为尹家开枝散叶了。但是下一代却万不能再愧对祖宗了,待我百年后到了地下,都没脸面见你的父亲。”
“母亲且说哪里话,都是儿子的不是!母亲您身体康健,还要多享儿孙的福呢!”
听到提到了父亲,尹铨赶紧出言劝慰,不觉间竟露出一丝赧然,恍若有什么理亏一般。
尹老夫人却继续忧伤地说道:“唉,也是我老婆子如今年纪大了,今日看到一家人在一处,竟是又是高兴,又是伤感。”
说完竟拿出手帕在眼角揩了两下,好似真有眼泪一般,而嘴上也更加慈爱起来:“说起来青楠也要十六岁了,如今终于家来,且得有贴心的人在房里伺候才是,楠竹居只有白露寒露两个女使实在是太少了!”
继而目光缓缓转向尹夫人。
“我是想着,是不是再选两个人过去。既要做事妥帖,又要模样儿好,会服侍,比她们几个稍大些更合宜!”
接着满怀诚意道,“依我看,之婉身边的令月就不错,她又是被你当女儿一般看待的,若是她过去,你和我还都放心些。”
此言一出,站在程之婉身后的令月首先满脸通红,但程之婉没说话,她一个丫鬟更无权开口。
尹青樾看到令月神态有变,不觉去看尹青楠的神色,见他似有窘态,却也没有太多不适,便不免去猜测是否是令月对尹青楠有意。
“母亲有所不知,前些年令月来时,她母亲曾几番恳请我,说令月是已许了人家的,我即已答应了,怎好再把她给青楠。”
“既如此,那令彩也好啊,或者小红,”
“如果实在不行,我房里的梅香,如今也十七了,让那丫头去房里伺候着,还比他们几个都大,也更懂事些!”
至此,连尹青樾都以为尹老夫人目的在此。
见程之婉不说话。尹铨赶紧恭谨说道,“怎好让母亲少了贴心人服侍。这事还是请夫人另寻些好的来才是。”
尹老夫人看了看尹铨,却继续说道,“这样确是又劳乏了之婉。她每日要操持家里,又要忙着照顾你和青楠兄妹俩,也实在辛苦。那不如,就叫梅香去你们房里伺候,让她跟之婉学着规矩,帮着照应青楠!”
“如果觉得照顾青楠不合适,就让她多分些力伺候着老爷!”
接着竟又补充道,“如今梅香也大了,总不能再像桂香一般,如今二十几岁了才许人家不是?那也显得咱们尹家待人忒苛了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乖巧老实,还能看得懂诗书,断不会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的!”
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尹氏夫妇。
这一席话当真是厉害,一时间终于图穷匕见。
前面既说了不要尹铨再负传宗接代之责了,那么派个丫鬟来伺候,你还有什么话说!就看程之婉选尹铨和尹青楠哪一头儿了。
程之婉沉默不语,尹铨竟没等程之婉说话,忙不迭地推脱,“母亲,且使不得!儿子如今年纪也大了,怎好再耽误了母亲身边的人,还是留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好,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也好放心!”
“我看,还是请夫人赶紧另寻合适的人来方是!”
说完,尹铨虽未去看程之婉,却显然关注着程之婉的动静。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去看程之婉。
程之婉稍微动了动身子,然后稳稳又温和地说道:“夫君说的正是!母亲房里的人都是难得的贴心人,怎么能让母亲少了贴心照顾的人,那就是媳妇的不是了!所以,在青楠房里若放人,还得另外细细地选来才是,这也可以使母亲和你我都放心些!”
尹夫人看了一眼尹铨。
”如今青楠房里只有白露寒露两个丫头,属实是太少了,以往是我看她们虽然粗笨,却还妥帖,而且青楠又刚回来,所以就没有太急着添人。如今母亲竟先提起了,终是比我们做晚辈的考虑得周道。”
说完,目光看了看尹青楠,又扫到了尹青樾。
“青楠既要备考明年的会试,多添些人照顾必是好的!那我明日就在府内众丫头中寻着,再遣人去外面找找,到时多挑几个好的,一并领回来给母亲先过目。”
说完,尹夫人便恭敬地等着尹老夫人回话。
尹老夫人闻此,却骤然停顿了片刻。
“这样说来,此事倒也并不十分打紧了,还是等青楠过了会试再说吧!那就得麻烦之婉日常多留意着了。”
程之婉静静地说道,“儿媳谨遵婆母吩咐!”
尹老夫人迅速掉头,至此这个话题在尹夫人和尹老夫人的一席话间戛然而止。
尹青樾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简直是又感叹又佩服:这老太太当真是不含糊。讲话环环扣着后手,一旦结果已明,也毫不恋战。着实是一片老姜!
想到当初初到此地,尹老夫人对梁夫人的一席话,就已经让自己叹为观止,隐隐觉得这老夫人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老太太,若追忆往昔怕也不是为了什么深情感喟,很可能都是要借事起兴,今日果然上演了一场。但饶是此,却也没想过,老人家的功力能如此深厚。
而尹青楠这个事,程之婉能快速地拨动,除了基于对尹老夫人和尹铨的了解,便是程之婉对利害关系的把握:尹家显然是科举举业。所有影响男儿学业仕途的事,都得朝后放,尹夫人就是看准了尹老夫人比谁都在意科举!
然而,尹青楠房里放人的话题看似无意间提起,又骤然结束,几位主家又有了定议,但在私底下却引起了一片轩然暗波。
首先波动的,竟是尹青樾身边的女使,许是因为离自己最近也最容易看到的缘故。
那一日,尹青樾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便听见窗外两个女使的对话。
“我听说,原来夫人是有意要放令月的,谁知竟被老夫人提起,所以才说有了人家。依我看,若在府内寻着,你倒是真有可能得偿所愿!”
“去,小蹄子,你胡说什么!”
好像看到另一个女使害羞,前面女使继续说道,“真是不识好赖人,人家替你盘算着,你倒害起臊来!”
“我就说你之前帮着寒露做了那么多活计,她到裉节上是没用的。她其实比谁都怕你拔了头筹。你看,这会儿不找你了不是?”
却原来这尹青楠人品相貌俱是出众,在一众丫鬟的眼里,能到房里伺候,便是一等一的美事儿。
尹青樾不禁感叹,这古时,做下人女子也是不易。但是想到因此使内宅女子间的缠斗更复杂,又觉得甚是烦恼——有时候人难免不代入自己当时所处的身份,多聪明都难说能够免俗。
前面的丫鬟又说道,“大爷的事,说到底得夫人定,你好在是姑娘这边的,且得寻机靠过去才是!”
“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去求小姐吧!她一个女儿家,况且她又是主子。”
说话的女使好似也急切又没有办法。
“且管她是谁,先把自己的事儿拨弄圆了再说!你针线好,平日又温顺,不是还常得钱嬷嬷夸赞嘛,去寻钱嬷嬷,请她,或者请她撺掇小姐去替你说。”
尹青樾听着这对话,心中既佩服这丫头的诡谲,又厌恶。果然人后说人,没法听。
而另一个丫鬟显然要老实胆小些。尹青樾事后留意,发现却是自己身边的两个三等女使,名唤丹翎和碧桃的。丹翎负责尹青樾房里的针线女红,活计甚好,而碧桃则负责院内的洒扫浆洗。尹青樾记着二人的对话,想着这丹翎如果确实不错,日后若有机缘能帮一帮其实也无妨。但这碧桃倒着实要留意些。
再一层波动,便是尹府院里的一些嬷嬷,有粗活的,有打杂的,她们素知尹家正派,尹夫人治下的后院干净,便立刻四处打点,想趁机把自己的女儿,亲戚的女儿荐过来。何况那尹青楠又是一表人才,甚有前途,能在这样的房里做个小娘,也是好的。一时间这人潮暗自涌动,竟使得府内的管事嬷嬷都分外忙了起来,连同钱嬷嬷都收了不少的打点。
而这些波动,还不包括尹青楠院内变得异常尽心的寒露和白露。那白露倒还好,白白净净的,依然是乖巧不大说话。这寒露却比谁都勤快起来,每日忙里忙外不说,更尽心打点尹青楠的鞋袜等小的针线,此时竟也不再麻烦丹翎了。
而当时被提到的梅香和令月。令月变化不大,只是一提起尹青楠似有些不自在,但在服侍打点上一如往常。也因此,尹青樾对令月的好感度急速上升。而梅香则是继续温婉文静,因为尹青樾毕竟见得有限,又不可能去问一个女使自己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所以倒觉得这梅香也还好。
经此一事,尹青樾既看过尹家长辈对尹青楠屋内事的探讨,又看到了下人一层的暗流涌动,女使之间的暗暗角力,便只没问过尹青楠的态度。
“不知哥哥想找个什么样的房里人?”
尹青楠闻听此言,立即侧目看了看尹青樾。
“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开始关心这样的事!”
“我是想知道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嘛!”
尹青楠静静地说道,“这些事且要看长辈们的安排。”
“那给你安排个什么样的都行吗?”
“母亲自不会随意安排的。”
尹青楠顿了一下说道。
却原来并不是拒绝的!
“那哥哥想找个什么样的?”
看到尹青樾迅速绕了回来,尹青楠看了她一眼,不觉嘴角泛笑,却并不回答。
看到尹青楠不说话,尹青樾又追问道,“那哥哥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嫂子也不关心吗?”
这回尹青楠不得不认真看着尹青樾了。他忽然嗤笑着说道,“婚事,自是要父母做主的,能遇到什么人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只要守好本分,修好己身就是。”
“那哥哥要是有一日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而父母又不同意,哥哥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吗?”
尹青楠抬头看了看尹青樾,半晌没有回话。
“男人修身齐家,怎可将自己的喜好凌驾于尊亲孝义之上。”
“况且,”尹青楠又自补充:“天下的父母有几个会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美满?”
这个回答既在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在于:尹青樾没想到尹青楠会回答,而且是正明回答。情理之中则是:作为一个四书五经教育下的古时贵公子,你能指望他对自由和尊重有什么样认识呢!
尹青樾忽然觉得没意思,但她还是忍不出继续问了出来。
“那若将来,哥哥房中的女使与哥哥的嫂嫂之间不睦,哥哥会如何?”
“后宅的事,自然要由当家主母决定。当然这当家主母也要孝顺仁爱,秉承公心才是。”
“我是说,若一个是哥哥心爱的人,一个是另外的人,哥哥会更在乎理,还是更在乎爱的那个?”
“还有,哥哥可想过自己一辈子只爱一个女子?”
尹青楠认真地看了看尹青樾,宠溺地说道,“你呀!小小年纪,就去想这样的事,这可不是闺阁女儿该问的哦!女儿家,要谨守闺训!”
说完竟一点尹青樾的鼻子,若是换做旁人,尹青楠根本没可能和她谈论这些。
其实尹青樾已经明白了尹青楠的态度,但还是忍不住好奇一下。
尹青樾不再提问。因为自己的特殊位置,尹青楠这次的房里人事件,其实对尹青樾的生活毫无影响。所有的搅扰和冲击,都是尹青樾观察得到认识时,自己心里的冲击。尹青樾的生活其实清净又安逸。
只是,自己今后在尹老夫人和尹夫人婆媳之间,也要谨慎行事,万不能由自己引起事端。但经过这些时日,尹青樾也基本确认,尹青樾的事终是尹夫人拥有最多的把握权,只除了某些事不能自作主张,譬如婚姻,譬如延师。
但她却也不禁去想:自己是不是终要面对无法选择的婚姻?是不是也必然是一男多女的情状?如何才能让自己不陷入这种处境?
尹青樾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唯有两件事必须注意:一,必须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这样遇到绝境才不至于只能忍受;万一获得自由,也无须再依靠任何人即可生活。二,要避开甚至拒绝主动示好的少年公子们。因为他们的姻缘都握在自己父母长辈的手里。在现代很多人都尚且不能真正坚持自己所选,何况在如今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