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薛婵一直忙于奔波,脚不沾地,屋里漆黑一片,薛婵凭着绝佳的目力找到床,再不及细看,倒头便睡。
临睡前还在模糊地想,明早可得早起练剑才行。
然而这一觉过后,薛婵到底是没能早起得来。
昨晚梦中一夜,薛婵眼前好似走马灯一般出现了许多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那些事、那些人都是薛婵不曾经历过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人生,可是她自己又觉得很熟悉,好像这就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一样,两种对立的矛盾脚相杂糅,惹得薛婵满心复杂。
梦中她叫薛婵,是个嗜赌成命的赌徒,所在此地乃清河村,半年前带着裴砚宁搬到此地居住,而那个裴砚宁根本不是什么陌生男子,而是这个赌徒薛婵从小养在家中的童养夫。
怪不得昨日裴砚宁一口一个妻主地叫她,薛婵获得了新的记忆后,便立刻明白过来这妻主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昨日表现如此异常,那裴砚宁难道就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还是说,裴砚宁本身并不怎么了解这个赌徒薛婵?
凭着新的记忆,薛婵发现这个世界的架构与她所在的九州很是不同,在这里,男女司职与九州是完全对调过来的,称之为女尊。
那便是女子称帝、女子当官、女子养家糊口,男人负责生育。
薛婵愣了许久,她这是借尸还魂了?难不成那日在万骤山,她其实是已经死了不成?
不,不可能,薛婵昏迷过去后,其实还是存有意识的,她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无心剑,在那段黑暗之中,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无心剑与她同在,倘若她在这里,那无心剑岂不是与她一齐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把剑乃是薛婵的命根子,便是她没了,剑也不能没!
薛婵愣神许久,直到听见外间有了响动,想是裴砚宁起了,才回过神来。
然而那边响动了几下,裴砚宁并未来打扰她,而是转而去了厨房。
薛婵在窗户上瞥见裴砚宁一闪而过的身形,目光逐渐复杂。
赌徒薛婵,动辄打骂裴砚宁,输光了钱便把气都撒在裴砚宁身上,赢了钱就出去买酒吃,吃醉了酒回来还会打裴砚宁,很多时候她将裴砚宁打得浑身是伤,酒醒之后却又跪在地上给裴砚宁磕头道歉赔不是,但从来都不知悔改,这行径实在恶心。
裴砚宁这童养夫当得,也着实憋屈。薛家没落前本来有一个当家祖父,在薛家便是这个祖父待裴砚宁最好,裴砚宁寄人篱下,难得感受到一些温暖亲情,这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只是后来,原身嗜赌,输光了大半家业,气得祖父卧病不起,薛家一时潦倒,裴砚宁没日没夜地缝补东西拿去卖只为给祖父买药治病,眼睛都熬坏了,最后这些钱竟也被原身骗得干干净净。
祖父病逝后,薛父与薛母相继离世,债主追上门来讨债,原身为了躲避还钱,连夜带着裴砚宁逃到清河村,裴砚宁的卖身契还捏在原身手里,不得不跟她到此。
而到了这里之后,便成了他痛苦的开始,起初被打的时候,裴砚宁试图逃走,但是都被薛婵抓了回来,其中一次还惊动了官府。
衙门的人警告裴砚宁,若是再有下回,就会抓他去浸猪笼,自那以后,裴砚宁便再也不敢逃了。
三日前,原身输了一大笔钱,无从抵债,得知债主是丁家庄的财主丁全,便将裴砚宁抵给了人。
当时丁全给的话是:“这阵子我那外室刚死,老娘盯得紧,你再留他几日,我必来取。”
丁全似乎有些特殊嗜好,她口中的这个外室,已经是被她弄死的第二个男人了。第一个家里似乎有些关系,找衙门狠狠告了一状,让丁家赔了好些钱。
薛婵沉吟一声,裴砚宁究竟有没有救她性命暂且不提,便是他只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这事薛婵都不能放之不管。
很快,厨房传来一阵响动,薛婵便整理好衣服起身,去探看裴砚宁在干什么。
赌徒薛婵干什么总是佝偻着背,其实本身身形修长,身线姣好,颇为有型,薛婵挺如云松立在厨房门口,乌亮的双目盯着裴砚宁看,一时叫裴砚宁有些发愣。
他道:“饭就好了,妻主。”
“你拿什么做的饭?”薛婵有些惊讶,昨儿她不是没有翻看过这个厨房,里面什么都没有的。
裴砚宁小声道:“昨日...妻主给我的兔肉我只吃了一半,方才我去河边舀了些水,洗了几片芭蕉叶,切碎了剩下的兔肉打算蒸着吃。”
薛婵一时无言,看了看案头那两片芭蕉叶。
见她不说话,裴砚宁忙道:“妻主放心,那兔子肉我是撕着吃的,没有弄脏,还有芭蕉叶也是干净的,这东西可以入药的。”
薛婵深吸了口气,看着小媳妇模样的裴砚宁,一时脑子里转不过弯来。
在九州,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也多的是上蹿下跳比武斗殴之辈,九州以武学论高低,遑论薛婵之前一直隐居山林,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裴砚宁这样的男人。
怪不得裴砚宁昨日那样怕她,原来赌徒薛婵之前一直是那个样子对待他的。
薛婵想了想,只道:“我来生火罢。”
颀长的身影从身侧闪过,迅捷如风,裴砚宁面上又显出十足的惊讶之色。
薛婵的师父是个鹤发童颜的女子,薛婵小时候她长得三十上下的模样,待薛婵长大之后,她还是那样。
师父平日深居简出,除了教习武艺,薛婵很少见到她。
后来待薛婵差不多学成之后,就更少见到师父的面了,山中奇货多,从小到大,都是她自己弄吃的,于生火此道薛婵很是熟练,轻轻松松便燃起旺火来。
“火大小?”薛婵问。
裴砚宁一愣,竟是听懂了,悄悄走到薛婵身侧往里面看了一眼,才回:“小、小些。”
他其实想说这样刚好,不敢再挑什么刺,但是又怕万一一会儿蒸得不好,又惹了薛婵发怒。
“蒸罢!”薛婵生好火后让开身子,好奇裴砚宁是怎么个做法。
从小以来,薛婵的烹饪法子都是自己摸索,能怎么吃就怎么吃,倒还没试过叶子包着肉的吃法。
顿了顿,想起昨夜的兔肉滋味,薛婵道:“我去借点盐!”
“啊......”裴砚宁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那个如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滚!!”
一声厉喝,木门被重重摔上,险些砸到薛婵脸上。
薛婵面无表情地在邻居张家院子里站了会儿,沉默着回去了。
看来,赌徒薛婵的人缘不怎么样。想来也是,此人生性嗜赌,经常晚出早归,回到家便是睡觉,莫说村子里的邻里街坊,便是裴砚宁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
话说不上几句,打倒是挨了不少。
薛婵回到家中,扫了眼独自在厨房忙活的裴砚宁,忍不住想,在九州女子生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会不会也有女子是这般,受尽凌辱。
薛婵一身修习武艺,接触最多的也只习武之人,她不曾关注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啊。”
灶台里溅出的飞灰烫在裴砚宁腕子上,薛婵看见他轻呼一声,立马拿袖子掩住伤口,仿佛习以为常。
薛婵想起昨日,他手臂上的淤青也是这般被他掩盖在袖子底下。
独自站了半晌,薛婵立在厨房门口,没有盐总是不行,长此以往,人身上也会没有力气,不如一会儿她去买些。
等等,家里还有钱吗?
薛婵望着空无一物,连个铁器都没有,最值钱的东西不过一把巴掌大的小刀的厨房,内心生出深深的怀疑。
兔肉很快蒸好了,薛婵看了眼可怜兮兮的裴砚宁,心道他昨晚肯定没有吃饱,现在还要把他的那份分出来匀给她,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昨日薛婵急于寻剑,本想一早就走人的,然而一夜过去,她偏生和裴砚宁有了这样的关系。
且不说这二人感情如何,若她贸然离去,裴砚宁的日子恐怕会过得很艰难。
这个屋子里,值钱的、能当的东西全被原身卖了个干干净净。
芭蕉叶独有一股清香,这是村子里种得最多的植物,只因它很实用,平常有小儿染上风寒,用芭蕉叶泡水喝便极有可能治愈。
水。
这个村子里吃水似乎有些不便,应该要去一个不近的地方自取。
想了想,薛婵道:“我出去一趟。”
“妻主。”裴砚宁下意识唤住她,“吃些再走罢?”
薛婵望了眼被裴砚宁捧在手里的陶盘,边缘已然有了两个缺口,他的眸子亮闪闪的,像一只小狗。
一时,薛婵竟有些不忍心拒绝,于是她从盘子里拿出一枚被裴砚宁包裹好的,道:“我走了。”
她步履飞快,一会儿就瞧不见影了。
裴砚宁这才变了变神色,垂眸看着自己盘中被薛婵触碰过的东西,眸底涌上深浓的厌恶感。
变了又如何?
谁知道她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一点点小恩小惠,抵得上他积年所受的痛苦吗?
等他找到自己的卖身契,迟早要脱身于此!
走的时候匆忙,走到半路,薛婵才想起来自己出来连个桶都没带。
不过她凭借自己绝好的记忆力回忆了一番,裴砚宁家里好像没有桶。原身大约是觉得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去打水的,于是连桶也卖了。
薛婵叹了一声,这村子里的住户她倒是从原身的记忆里窥探到许多,许多住户的关系与原身都不怎么样。
只一人,便是昨日特地到院子里来劝她不要再打裴砚宁的刘桂芝。
要论原身为何与刘桂芝有几分交情,那便是刘桂芝的夫郎李氏欲逃离家中时,是原身帮刘桂芝抓其回来的。
至于李氏为什么想逃,薛婵并不知道,想来原身也懒得理会别人家的私事。
于是,薛婵行至刘桂芝家门前时,忍不住驻足。
就借个水桶而已,有借有还,总不能再让她滚了罢?
想到此,薛婵便站在刘桂芝家的篱笆外,朗声道:“刘桂芝!出来!”
她喊得中气十足,正坐在家中吃饭的刘桂芝闻言浑身一抖。
放下碗筷出门相看,才见篱笆外面无表情的薛婵。
刘桂芝道:“你喊什么!老娘魂都飞了!”
薛婵道:“桶,可否一借?”
刘桂芝愣了愣,随着薛婵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吗?”
“自然。”薛婵知道刘桂芝这是愿意了,当即抱拳一礼,“多谢。”
许是头回见到薛婵这么正经,刘桂芝一时没搭上话来,眼睁睁看着薛婵把院子里的两个桶给拎走了。
一路西行,约在二里地外,薛婵看到了一道水帘自崖顶飞泻而下,日出东升,长虹自瀑布间穿过,映出一片斑斓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