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我,让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
木瀚文扯了一个特别难看的笑容,关斯年的话像是在他心里狠狠地掼了一拳,这几日,懊悔像个沉甸甸铁球在他心口反复碾压,让他如鲠在喉彻夜难眠。如果可以,他绝不会去考虑那些人生抱负人生理想人生大义,他只想要他家的弟弟回来。
然而,他们是军/人,没有退怯的理由,就像叶乐昂说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如果不是叶乐昂,也会是别人的儿子、兄弟或是爱人。
“对,都是我纵容他的错。”木瀚文说,褐色的眼眸里层层叠叠的全是忧郁的碎片,“但是,你真的认为他是那种坐以待毙看着别人出生入死的人么。”
关斯年深吸了口气,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初号机只知道叶乐昂不在了,却没人告诉它事情的经过,它也就不可能告诉关斯年。木瀚文叹了口气,和人一起坐在了硬床板上,谨慎地打量着旁边的男人:“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保证,会保持冷静。”
关斯年看了他一眼说:“我连他不在了都接受了,还什么冷不冷静的。”
那可未必。
“收回汝彼那一战,你知道必须有人去破坏虫子的跳跃引擎。乐乐他违背了我的撤离命令,屏蔽了和我的联系,选择自己完成任务。”
木瀚文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关斯年心如刀绞,然而他却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冷静,他甚至笑了一下,扭过头问身边的朋友:“所以,他又是为了我才去的,对吗?”
看着关斯年有点恍惚的笑容,那种茫然、自责和无助交织在一起的脆弱,木瀚文深刻地意识到,叶乐昂的离开给这个号称最强的男人多大的打击,自己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可是时光不会回溯,岁月不能回头,即便有再多的悔意,也回不去了。
他只能说:“阿年,这是乐乐的选择,并不是你的错。你要相信,不管是你,还是白阳,又或是施洋,不管是谁,在那种情况下,他都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叶乐昂啊,从来都是名优秀的战士。”
始终等在角落里的初号走了过来,它看向颓然的关将军,用温柔似水的声音说道:“叶少校说过,他生来就是战士,他的理想是追随母亲的脚步。叶少校说,要变强,变强才能守护他爱的人,他不要再失去谁,不想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悔恨。”
“关将军,叶少校不是懦夫,请你坚信,不管他在哪里,他都是为了自己而战的。”
初号突然开口,引来了两个男人的注目,放平时,很少有人顶得住这两位指挥官的目光,但初号不一样,他是叶乐昂的机器人,没有半点怯场,恰如其分理所当然地介入对话,小脑袋转来转去,非常坦诚地注视着他们。
却不知道它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无误地扎在面前两个男人的心口。
关斯年觉得自己的心疼极了,他还记得那孩子倔强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姿挺拔如同傲然的松骨,紧抿着嘴角,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同意。
自己是怎么回复他的来着?
不关你的事。
第一次,叶乐昂没有跟他示弱,也没有胡闹耍赖,只是非常清冷又强势地站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同意。
只不过是想赶我走罢了,你至于这么狠吗?不给我留一点念想,也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了?
我说过了,这不关你的事。我和谁结合,你都管不着。
如果我说,你跟他结合,我就杀了他呢?
别胡闹,你就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接受现实,然后我们各走各的?
叶乐昂嗤笑一声,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正在破碎,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也只有你总把我当个孩子,如果我偏不呢,你敢结,我就敢杀,别忘了,我是元帅的儿子,肆意妄为那是我的强项,杀个向导算什么。
那时候叶乐昂神情笃定,一副言出必行的决绝姿态,他知道叶乐昂有多强,熟知长乘的那些丰功伟绩,楚悠那种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小向导,绝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被什么魇住了,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将奥夫放了出来。
叶乐昂明显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满眼的诧异,难以相信长久以来自己都看错了人,付错了情。然而很快,这种情绪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里尽数退去,扯着嘴角凄凉一笑,墨色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悲郁。
那一刻,关斯年心头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随着叶乐昂眼中的水雾慢慢散去,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
精神动物的情感总是和主人相通的,叶乐昂的黑豹看似凶猛,却没有反抗,轻易地被他的灰狼扼住了喉咙,等他和奥夫反应过来叶乐昂并没有战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双金色的猫眼,沉静而阴翳地盯着对面的一人一狼,似乎在谴责他们对自己主人的伤害,直到化散成细碎的精神碎片消散在空气里。精神动物受伤意味着精神力受损,叶乐昂的脸色瞬时有些苍白,很不好看。
脚下有些趔趄,叶乐昂撑了一下桌面才站稳了脚步,冷笑着盯着关斯年伸在半空想要扶住他的手。
叶乐昂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只是逞强,只是不甘心罢了。
是我太天真,以为你只是装作的绝情,却没想到……你真的会想要我的命。是我的错,不该用你向导的生命威胁你,是我不自量力。
那是关斯年第一次听到叶乐昂与自己真正划分了界线,那人微微一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那双鹿眼里也没有了往日的眷恋,如墨的眼眸像是覆上了一层冷漠的冰霜。他看向窗外,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嘶喊着,想要抓紧夏天的尾巴趁着暑气尚未消散燃尽生命。
然而,他已经厌倦了,厌倦跟在这人身后奔跑,是时候停下来了。
达克布鲁好吵,忽然就很想念范瑞兰德。
关将军,多保重,我走了。
这是叶乐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背脊挺拔步伐坚定地走出了他的视线,潇洒地没有半点留恋,果断而决绝,没有说再见。
“奥夫咬伤了他的精神动物。”那天关斯年最后对木瀚文说。
木瀚文沉默了很久,他望着面前面容憔悴神情颓萎的男人,那些责难大概不必说出口了,叶乐昂的离开才是对关斯年绝情的最大报复。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想让我骂你?他都不在了,骂你又有什么用。”木瀚文叹了口气,交代初号机看好这个人,接着又说,“我只是拜托你,管好自己的精神力,别再辜负他的苦心。允许你在我这儿整理两天情绪,然后就赶紧给我滚回去,仗还要打,仇也得报。”
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留给了关斯年一室安静。
“关将军,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初号机整理好了凌乱的房间,连照明灯破碎的玻璃灯罩里都安上了新的灯泡,它挪到始终一动不动地男人身边,轻声问道。
“能不能带我去他房间看看。”
叶乐昂的房间谈不上杂乱也不算整洁,零零碎碎的东西很多,到处都充满了叶乐昂生活过的痕迹。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叶乐昂房间里那整整两面墙的书柜,手指一本本滑过书脊,从人类医学与机甲制造的专业书,到地球时代的科普读物,从现代流行小说文学巨著,到哲学历史古籍,从漫画杂志到艺术画册,涉猎之广之杂,是关斯年从未料想过的。
靠近床头的小柜子上,横七竖八摆着不少形状各异的相框,最前面一张是小时候的叶乐昂和蓝矽将军在花房里的合影,他被蓝将军抱在怀里,好像是在为什么事生闷气,小脸气鼓鼓地像个肉包子。后面一些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合影,或笑或闹,或站或跳,他看到了安安、阿木、白阳和骆新晨,这些大多是学生时代的合影,还有一些人关斯年并不认识,大概是叶乐昂在山海的朋友们。
最让他在意的,是那张藏在所有相框后面的单人照,那是他自己。
隐没于人海之间,身旁的人挡住了他的鬓角,却又只能看清他一人的脸,他微侧着头,目光正好与镜头相会,久久地凝视着照片外的自己。
很明显,是张偷拍的照片。
那是一场实战定向越野,当时的他站在人群里,腕上的智脑还开着,正跟队友开战前策略会议,忽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就见到偷跑进来的小子朝自己热情地挥舞着手臂。他到现在都记得,队友揶揄的眼神和自己是怎么气急败坏地把人赶走的。
却没想到,他竟然把那个瞬间拍了下来,还保留至今,放在离他床头最近的地方。
叶乐昂的房间不大,就像一般单身公寓一样,沙发隔开的地方,就是起居室。
起居室的地板中央铺着色泽艳丽蜡笔画风格的羊毛地毯,两个懒人沙发随便堆放在地毯的一角,看上去想坐哪里就拖拽在哪里,低矮的茶几上散落着纸笔,还有几本倒扣在桌面上的书和杂志。
关斯年拿起其中一本翻看,是人类人体精神系统构造和机甲传感方面的著作,他看不太懂,潦草翻了几页,能见到上面属于叶乐昂的娟秀的字迹。
在茶几旁坐下,正对着的一面墙是宽大的投屏电视,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摆放着各种型号的游戏机,一排架子上都是各种游戏碟盘。
“他很喜欢玩游戏?”关斯年问初号。
“准确地说,叶少校很喜欢买。他总说,每次从实验室出来,看到这些游戏总能得到些宽慰,但战争让他没有时间玩游戏。”初号说。
“喂,你不去打虫子,你跑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啊?”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倏地,向身后看去,叶乐昂正双臂环胸居高临下的睇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