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婚的一个月后,紫璐终于再次和楚渊说上话了。他为她带来了好消息。
他说,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带着月栖的军队帮着岷王把长乐人从凉玉城赶了出去。
“我们派人每日定时以低价出售粮食,你不用担心凉玉城的人们了。”
紫璐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低下头来道了声谢谢,笑得很苦涩。
“那被泥石流淹没的路边出现了一条新路,是你做的吗?”他问。
“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
“我们已经是家人了,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在这之后,紫璐没有再做出任何有**份的举动,甚至不用兰馨阻挠,她也不再擅自离宫了。
如果他父王说的“做一个好妃子”也是个能够帮到岷国百姓的办法,那么她愿意一试。
她尝试做一个好的妃子,她让自己显得贤惠得体大方,让自己融入宫廷生活,试图证明自己是个配得上下一任王后之位的人。
每当她跟随在楚渊身后,向着群臣和他们的家眷展露笑颜时,她脑海里想的却是如何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获得月栖人的信任,从而让他们的结盟更加稳固和长久。
而月栖人好像和她对“潜移默化”的看法不谋而合。月栖王向岷国提议修一条大道,方便运输货物,岷王答应了。
接着,他们把自己的人送过去,在那里开起了商号和书院。再接着,岷国里的月栖人越来越多了,岷国的经济也逐渐流动起来,他们用着来自月栖的货品,吃着来自月栖的米,说着月栖的故事。
岷国有了靠山,百姓们的脸上似乎也有了笑容,他们开始感恩那被送去和亲的不知名公主。
紫璐呆在宫里什么都没有做,却被赐了最高贵的名号,写成故事流行在民间的歌曲与话本里。渐渐地,这位公主被写成了拥有神力的天女,上能撼天下能动地,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不曾在世人面前展示那样的力量。
她的母亲来看她,对她如今的举止点点头,却又评价道:“还不够,紫璐,你得有个孩子。有个孩子,你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是这样吗?母亲?”
“那是必然的,这样月栖人才会真正承认你。”
如果这也对岷国有帮助的话,那她愿意尝试。
毕竟,她似乎也是真的爱上了她的丈夫。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看起来体贴温柔,对她也是有求必应。或者说,认为他很好,会让她心里更好受些。
两年过去了,她没有让父母失望,也没有让百姓再次挨饿,但金嬉却一次都没来找她。
她望着天边的晚霞,怀念起在闻桑城山洞里和金嬉玩耍的日子,只当这神奇的生物只是来自于自己过于孤独时产生的幻想。
在她诞下一名女婴的当晚,金嬉终于来找她了。它不再是个轻盈欢快的小鸟,而是现出了龙身,躲在云后面对她说话。
“你好像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你变了。”
她确实变了,比如,她不再能飞起来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紫璐抱着怀里的孩子,抬头问它,“你若是没办法解释我到底是谁,那我也没办法帮你。我能做的只有管好自己了。”
“你可能不知道,月栖今日也和锡国也结盟了。你和他的博弈里,你当真能赢?”
紫璐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现在可是人们心中有神力的天女,他不会不考虑民心的。况且我还有了他的孩子,他可以不在意我和岷国,总不能不心疼自己的子嗣吧?”
“锡国倒也是有个待嫁的公主,长乐也有,他若想结盟,必然会有更多的妃子和子嗣。”
“是啊,我知道。我猜你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也很失望,”紫璐抚摸着孩子的额头,流下一行泪,“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我到底又该做什么呀?”
金嬉的到来让她好歹记起了自己些许曾经的模样,她又开始关心生活在各处的人们了。
她会带兰馨去到各个关口,偷偷给那里的人们送些必要的生活物品,兰馨也因此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只不过兰馨从未将自己放在朋友的位置,依旧尊敬地称她为“殿下”。
而有时候,她会向岷王和她的丈夫谏言,试图让他们改变关口那些与她相似之人的处境,却总是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
“其余国家皆是如此,”楚渊对她解释道,“若我们开了先例,怕是会引起百姓的惶恐。”
她不相信,于是问金嬉:“有国家不是这样的吗?”
“寒照不是,但他们疆土辽阔,人口稀少,又多以游牧维生,和你们不太一样。”
紫璐却说:“既然不是,那他们必然有能做到的办法,我想要知道。”
她在带着蓁儿去书房学习的间隙里,一点一点自学着寒照语。终于,她在一年后给寒照王写了一封信,询问他们国家维持那样社会形态究竟有何奥秘。
她写着:“私以为财力、文化和人口皆不是导致有力量之人被世人鄙夷的原因......若您愿意为我解惑,请您将回信放在扎着红结的竹筒里,放在宫门外的第一棵树下,自有信鸽去取。”
在落款时,她思来想去,最后把署名改成了“闻桑城王路紫”,又求着金嬉给她送去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这种天真的行为竟真的得到了回应。
寒照王回了一封长达五页的信,还托人翻译了,又以极其工整的笔迹誊抄在烫金的纸上。
他细细说着他们的历史,和曾经发生的动荡。紫璐津津有味地读了,抄下了里面的一行字:“人心本无是非,曲折皆在引导。”
在信的末尾,他还用寒照语写着:“从未有来自他国之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不在乎你是谁,又是怎么把信送到我手里的,只要你有志于改变现状,我很乐意与你有进一步沟通,或许我们的经验也可以帮到你们。”
只不过紫璐没能回应他的好意,因为她实在是顾不上了这些闲暇时间无谓的探讨了。
在蓁儿四岁的时候,月栖和岷国忽然有了旱灾,连着半年都没有任何的雨落下。田里颗粒无收,路上饿殍遍野。
他们的同盟互相都无法拯救彼此,岷国人也开始不再用月栖的货了。
“可我们不还有一个神女公主吗?”人们忽然间想起了歌曲和故事里颂扬的紫璐公主,“她能撼天动地,一定也能祈雨,我们就有救了。”
越来越多的人向地方官员提出要见紫璐,而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月栖王的耳朵里。他把教楚蓁的老师换掉了,并告诉紫璐要接孙女去与他同住一段时间。
紫璐心下了然,穿上了他们为她制作的戏服,来到了王城中心临时搭建的祭坛边。
“金嬉,请你降些雨来。”她在上台前对金嬉祈求道。
金嬉依旧变成了小鸟落在她的肩上:“我不掌管水源与气象,只能唤起一片雷云,下一阵子的雨,却无法滋润这片大地的每一寸。”
“那也无妨,只要能暂时缓解旱情就行。”
她上台的十分钟后,雨便落了下来,落在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头上。他们兴奋地脱下衣服,把衣服淋湿,又激动地将湿衣服带回家,挤在见底的水缸里。
祈雨仪式连续进行了半个月,每一天,金嬉都帮忙降下半小时的雨,半个月后,紫璐神女的名声又响亮了些。
她的蓁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但月栖王看见她的眼神却带了丝厌恶与忌惮,连带着对蓁儿的态度也差了些。
“你别想多了,”楚渊安慰她,“父王最近忙于朝政,大概是累了,他不会对你有意见的。”
旱情稍得到缓解后,紫璐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平日里总是带着她去会见群臣的楚渊,也许久没有再来看她。
长乐人好像对治理天下产生了新的想法。他们勾结了月栖的将军和一系列大臣,让他们不断上书给月栖王,试图阐明后宫中有着如此神力的女人是怎样的祸害与隐患。
他们又说,若再留着林紫璐,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王权必会落入岷国的妖人手中。
楚渊以太子之位担保,称紫璐本性善良纯真,绝不是什么妖人,也不会带来灾祸,反而会给月栖带来庇护。
看在他的份上,月栖王将群臣的提议压了下去。只不过,他一时的心软也为自身留下了把柄。将军不服,认定月栖王和太子沉溺于妖人的妖术中,不再有治国能力,遂起兵夺权。
金嬉一直守在紫璐的身边,每日为她带来人世间最新的消息。
“长乐人和那个将军做了交易,他们助他夺权,而他则需要则登基后帮助长乐攻打岷国,当然,打下来之后岷川东部的土地也都会归月栖所有了。”
紫璐平静地问:“我是不是只要把他们都杀了,事情就会平定下来?”
成日都为权力和土地而自相残杀,这样的世界让她感到厌烦。
“你下得去手?”
“如果他们要伤害蓁儿,我就下得去手。”
楚渊没有给她动手的机会,他答应了将军的要求,选择放弃紫璐母女,娶将军之女为妻。
好在他对她还是有些真情在的。在斩首紫璐那日,他偷偷地将紫璐和女儿送出了城。兰馨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她走,而是代替她跪在了刑场之上。
兰馨临走前抓着她的手,微笑着对她说:“殿下,早知道您会遭遇这些,又会变得如此的痛苦,我一定不会在那天启程去岷川里接你的。”
刑场边传来了欢呼声,紫璐远远地望向了那里,干呕了起来。她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原本想直接要了他们这帮苟且之人的命,可当她见到楚渊焦急的眼神时,她又骗自己,还是等到真的迫不得已那天再说吧。
金嬉没有顾虑她的忧愁,还在不厌其烦地问她:“你知道人们共同的愿望是什么了吗?”
“人们不需要欺骗。”
“是人们不需要,还是你不需要?”
“所有人都应该对彼此开诚布公,都应该信守诺言,都应该光明坦荡。”
“这是他们的愿望,还是你的一己私欲?”
紫璐终于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有区别吗?我没心思想这些,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和蓁儿明天该去哪里。你,和你们所有人,为什么总要以极高的标准来要求我呢?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她领着女儿,在月栖和岷国的边境东躲西藏地过了两年。
楚渊接替了他父王的位置,平定了内乱,接她们回到了王城,只是无法在明面上给她名分,毕竟紫璐已经是个死人了。她懒得要这些,只想让孩子能够不用再风餐露宿。
只是蓁儿在流浪过程中染上了肺炎,回去不久后就去世了。紫璐的心彻底破碎,她把蓁儿的骨灰装了一部分在小瓶子里,时刻挂在脖子前,又把剩下的那部分葬在了女儿生前最爱的桃花林前。
长乐人的野心不止在岷国。他们找到了被锁在各国关口的人,把他们放了出来,给他们配备火药,集结成军团,横扫了整个南方。南疆、岷国接连失守,而岷国与月栖之间修筑的大道,正成了长乐人进攻月栖的便利途径。
紫璐出现在了王城的城墙上,以一己之力在长乐军团进城的道路上劈开了一条沟壑,然后迅速离开了那里。
可她的存在还是被发现了。长乐人亲眼见识到了如此神力,欣喜若狂,立誓要抓到她让其为自己所用,要么就彻底杀死她,不让她为任何人效力。
“你还是不肯下手杀他们吗?”金嬉问。
紫璐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杀不杀他们,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变成怎样,我也不想关心。反正我不管怎么做,都是被动的,都是错的。”
因为不能再飞起来,楚渊只好带着她从陆地离开王城。逃到山里时,埋伏在那里的长乐人发现了他们。
楚渊推开紫璐,给她挡了一箭,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喘气。
月栖从来没有过的雪,竟在此时铺满了山林。
“你不用为我哭泣,”楚渊用最后的一丝气息对她说,“我本打算送你离开后,便回到城里守在那,与月栖人共进退。我本来就活不了的......”
“你可真傻,这箭怎么会伤到我呢?”紫璐为他阖上眼睛。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能够为他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又在权衡利弊之时犹豫不决,选择风险最小的处理办法。
如磅礴大雨的箭矢破风向她飞来,却又在她身边停下,跌落在地上。
紫璐心情复杂地搂着楚渊的尸体,叹了口气。他也是可怜人,从头到尾都被他的头衔裹挟着,一旦失去了权力,便只能委曲求全了。
接着,她摸了摸装着孩子骨灰的小瓶子,叫出了金嬉。她没了蓁儿,没了杨嬷嬷,没了兰馨,也没了丈夫,更是失去了自我。
她对金嬉说:“抱歉,我帮不了你了,我甚至帮不了我自己,我没有勇气和力气面对明天了。”
金嬉现出了龙身,盘旋在她身边,为她创造出一片与世隔绝的空间。
“既然如此,跟着我念吧。远古混沌之力啊,吾以吾血为盟。”
“好,”她拿起楚渊的匕首,捅向自己的心口,“远古混沌之力啊,吾以吾血为盟。”
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的冷汗混着血滴在雪地上,为白色开出鲜艳的花。
“说出人们共同的愿望吧。”
她自嘲地哑声笑了笑,她连自己的愿望都搞不明白,怎会清楚人们的愿望?
可她还是说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天空大喊:“凡有亏者,补其缺!”
如果因为力量的参差而使得人变得贪婪又胆怯,那么把这力量给你们便是。如此一来,所有人变得一样,便不再会有纷争了吧?如此一来,即使面对强者,所有人也都有自保的能力了吧?
彻底闭上眼睛之前,紫璐用残存的意识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总结:“我要是更有权势,是不是就不用受制于人,所有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