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是活生生的人。”魏寻指了指椅子上的孩子。
殷意果却打心底里排斥这种说法。她反问道:“我见过活生生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就要去用心爱每一个人吗?”
魏寻沉默了,他好像也没办法做到去爱每一个人。
她说:“你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罪孽,都干过龌龊的事情,虽然你们记不得,但我能看到。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有肮脏的一面,除了我女儿。她只是我的女儿,从来都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从来都善良可爱。我还能记得她每一次重新诞生在我怀里时的场景,还能记得我抱着她说‘我一直都是你的妈妈,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是’,而她每次都会笑着说‘妈妈,我最爱你了’。”
提到女儿,她满脸幸福。而她或许就是靠着这幸福的幻影支撑着她孤独的前半生的。
接着,殷意果看向了椅子上的儿子,讥笑道:“他曾经是个只会敛财的贪官,在洪灾之时私吞赈灾的钱,草菅人命,你们又知道吗?这种垃圾玩意,让我怎么去爱?”
“哦对,他还是你们那里的人,”她用食指指着路熹茗尖酸刻薄地说,“看来你们那里的人都是一个德性,上梁不正下梁歪。还好他死得早,也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了。”
“这与她无关,她不是环亚的人。”魏寻为路熹茗辩解。
“她当然不是环亚的人,她是岷国的。王啊,你真糊涂,若不是她,哪来的环亚?我们又何必受那么多苦呢?”
从她教训魏寻的口吻来看,她似乎潜意识里早就接受了“如今已不似从前”是事实,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谁见过指着“王”的鼻子骂对方糊涂的人呢?
路熹茗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出一嗓子,试图弹开来自殷意果的全部恶意:“我不是!我是外邦来的。”
只是她这句话除了音量外,整体的力量都稍显单薄了些。
闻言,殷意果又用阴冷的目光审视了她一番,随即冷笑了一下,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从小孤苦伶仃在陌生的地方挣扎,这就是报应。”
路熹茗苦笑着摇摇头:“就算之前是这样,好,我信。但如今已经是新的开始了,怎么要把上辈子的罪孽也算进来呢?比如您的儿子,如果您一直都用他根本不记得的错惩罚他,他未必不会走上与之前相似的路。”
“我想怎么对他,是我的自由。就像你一样,你不也是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死吗?我也就罢了,死了就死了,但萱儿她凭什么不能活下去?你为什么要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把她从这世上抹去?就为了你那一文不值的破想法吗?而我的外孙,他那么小,还是第一次活在这世上,结果他只活了一岁就再也看不到这世界了。”
“我不能......我不能掌控生死......我不是......”路熹茗有点听不懂她的话,只能喃喃着重复这些词。
梁先生见妻子目前尚未再有伤人的意图,便趁机赶紧将孩子抱去了卧室里,可孩子一找不到母亲,便又开始哭了起来。
“吵死了!”殷意果不耐烦地转过头去朝室内骂了一句。
“嫌吵是吧?实在不行,我带他走,永远地离开你,你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你不把他当成你孩子,我会一个人抚养他,”梁先生在屋里回应道,显然他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说话时甚至有些破音,“宅子也留给你,你不是喜欢堆东西吗?你就跟你那些破玩意过一辈子吧!”
“那不是破玩意!那都是萱儿用过的东西!”
“你的萱儿她根本就不存在,怎么会有她用过的东西?”梁先生又走了出来,“要我说多少遍?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现实呢?”
“我的萱儿本应该存在的,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我信了又怎么样?我信了之后你对我们的态度就会变好吗?”梁先生脖子上青筋直爆,边说边攥着拳走向魏寻和路熹茗,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让你们看到这些,真的抱歉。”
魏寻点了点头,重新牵起了路熹茗的手,尝试第二次离开。
即使他的路路刚被眼前的妇人掐住脖子泄愤,他依旧保持着大夫的基本素养,在临行前叮嘱道:“夫人,您还是少动怒些,您胸口的肿块或许也和您的心境有关。若是有机会,还请去洛京的大医馆看看吧。”
“别走,把萱儿还给我!”殷意果见他们要走,再次嘶声提出了她的诉求,“大不了让我重新再活一遍。为了她,二十年,四十年,八十年我都愿意等。”
“我做不到......”路熹茗背对着她,小声地回道。
“你能做到,拿把刀割腕放血,然后就能让世界重新来过了。这路数你最熟悉了。”
魏寻皱起了眉头,目光一沉,抓住路熹茗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了。紧接着,他加快步伐带着她向门外走去。
“不许走!”殷意果依旧在后面吼着。
他们越走越快,眼看就快要走出梁家院子门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那脚步仿佛夏日大暴雨落在地面,凌乱嘈杂又猛烈,迅速将周围的一切动静都淹没。
路熹茗刚打算回头,她身边的少年便把她推了出去。魏寻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大而急的力道,路熹茗被硬生生推到了放着笔墨和玩偶的架子上,架子都快被撞散了。
比她的尖叫来得更快的是殷意果的尖叫。
“啊——”她满眼写着惊恐。
路熹茗吃痛地捂着撞在架子上的肩膀,痛得眼前短暂地黑了一下。等她恢复清明的视力后,她才发现魏寻的白色棉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而他此刻正倒在地上,腹前插着一把小刀。
鲜血从他的腹部淌下来,流在了青砖地面上,缓缓画出了一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圆。
见此情形,殷意果浑身都在颤抖,她恐惧到笑了出来,脸色煞白,吞吞吐吐地重复着:“我......我......我只是想给她胳膊上来一刀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路熹茗没空再理会她,也顾不上肩膀的疼痛,更没有理会被尖叫声吸引出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梁先生,直接抱起魏寻就往外跑。
不知他究竟伤到了哪里,少年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而他的嘴唇也变得和他的皮肤一样白。
路熹茗不敢停下,也不敢去探测他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就这么一味地跑着、拼尽了全力跑着。她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天空飘起的小雪,感受不到体能的极限,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只是机械地迈开腿。
路上有人试图把她拦下来,但她好像没听到。她眼里只有乐阳城中心的城立医馆,除此之外,一切的障碍物都被她无意识地用念力排除在道路之外了。
还好乐阳市区并不大,不一会儿她便跑到了目的地。等她到医馆门口时,恰好碰到了刚结束会议的秦昭然。
没等他开口,路熹茗便用最快的速度和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阐明了来意:“小寻左下腹被客户捅了一刀,城立医馆有没有治外伤的大夫?没有的话我现在就去能治外伤的医馆。”
秦昭然纵使从医数十年,也被魏寻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吓得双唇打颤。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伸出手来给魏寻把了把脉,对路熹茗说:“有救,心跳不弱。”
路熹茗听到来自长辈的肯定后,说话终于能带上个人情绪了:“有救也得快点啊,秦叔!失血过多会死人的!”
秦昭然立刻打算接过她怀里的魏寻,却被路熹茗拒绝了。她说:“您带我去找人吧,我力气大,力道稳,摔不着他。”
好在城立医馆里恰好有能用魔力治愈外伤的大夫。只不过他究竟是如何把刀拔出来的,又是如何施展魔力的,路熹茗看不到。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医馆大堂里焦虑地来回踱步,等待着结果。
秦昭然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地问她:“怎么会被客户捅一刀?”
“她精神有些问题。得不到好的回应便想向人泄愤。”
她本想这么说的,她本想用恶意掩盖事情本来的样子。她说不出好话来,她一想到魏寻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本来到了嘴边的好话、合理又合逻辑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但想想看魏寻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受的伤,而直接评价别人“精神有问题”实在过于武断且凉薄,这到了嘴边的话她便又咽了下去。
于是她换了种说法:“对不起,秦叔,是我惹患者生气了,魏寻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真的对不起......”
“会这样,有时候确实会是这样,”秦昭然叹了口气,双手交叉着垫在下巴下面,“看来还是不要做大夫比较好啊。你别自责,即使对方再怎么生气,伤人都是不对的。”
路熹茗停下了脚步。她忆起殷意果对魏寻的称呼,不禁有些恍惚。
她并不觉得殷意果所说的话都是来源于臆想。只是魏寻从来不曾和她提过自己的出身,而她也不会在他不愿意的情形下问他。
可她现在却想知道了。她想知道究竟他是不是因为国破家亡才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以及,造成他国破家亡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她刻意不去想魏寻究竟能不能活下来,仿佛只要不去想,糟糕的结果就不会发生。
“秦叔,魏寻他是自愿做大夫的吗?”
或许秦昭然对魏寻的历史有着更深的了解。
“是啊,我也提出过让他去学些别的,或者干脆去乐阳书院念书,我也不是供不起,但他偏要跟我学医。”
“他和您说过原因吗?”
“他刚来的时候也就十二岁,那时候才到你肩膀这么高,”秦昭然忆起过去,笑着对着路熹茗比划了一下,“结果这么小的孩子,却跟我说要学医,说什么要学医才能救自己爱的人。那个语气,可谓是信誓旦旦。不过后来,随着他渐渐长大,这句话他却没再提起过。之后再问他,他也只会说学医可以帮助别人了。”
接着,秦昭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向了远处,喃喃道:“他或许也明白了,若只是靠学医,便真的能救自己爱的人的话,他的师娘早就该被他的师父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