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皎洁如练。黄白柔和的光晕泛着清冷的光泽,正如他的心境一般。
驻军剑南道已经有近三年的时间了,这三年里,他勤勉于政,为军事殚精竭虑,未尝有丝毫懈怠。他心头的这根弦已经绷得太久了。
印象中,他二十六年的光景,几乎全部被精忠报国这四个字填满。出生于将门世家的他,自幼习武,并兼修经史子集,理所当然地承载起了父亲和家族的责任与希望。父亲盼望他能够早日奔赴沙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母亲则希望他可以做个儒雅文人,将来拔萃翰林,平安一世。他也确实没有令双亲失望,天资聪颖的他,文能题诗,武能挥剑,堪称当时最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当然,那时的他,还不是带发修行的空尘居士,而是踌躇满志的官家子弟——杜汉章。
二十三岁那年对于他来说是个值得高兴和纪念的一年。在科举考试中,他以高卓的武艺拔得头筹,高中武科状元。更值得庆贺的,与他伯仲之差的榜眼,是他最好的朋友——明远扬。
和杜汉章不同,明远扬出身布衣,没有优越的背景和条件。但他却勤奋努力,谦逊好学,也因此成为了杜汉章从小到大的同窗挚友。
回忆起初识的情景,虽然时隔多年,但仍有些心有余悸。
那是一场惨烈血腥的相遇。
那年,他们都十五岁。
当年那场一年一度的灯会分外的热闹,整个帝都城的每一条街道都被红彤彤的彩灯映照得明如白昼。数不清的花灯布满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人群言笑晏晏,到处欢声笑语。这一派河清海晏的富足之象,昭示着朝廷君臣一心、九州四海承平的吉庆面貌。相比于在军营中所见到的肃杀之气,这佳节时的京都真可谓是人间天堂。
少年杜汉章在家仆和书童子君的陪同下兴高采烈地逛着闹市,之前的半年里他跟随父亲在剑南军营历练,军中单调乏味的训练和战场对敌时的残酷,让他既厌烦又振奋。厌烦的是每日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习练,振奋的是将士们对阵杀敌时勇往直前的无畏情怀。
说起杜汉章的父亲杜功廷,在剑南道一带,那可是无人不知的平南将军。他不仅武艺高强,更深谙兵法,尤其精通排兵布阵、奇门遁甲之术。据说他是得到了一位高人的真传,自出师从军以来,凭借着半生所学,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即便是在盛世的当朝,也难以压制边境部族的叛乱不臣之心。近十年来,以扎尔哈为首的叛军队伍使战争愈演愈烈,他们侵犯中原的脚步从未停止,已经维持了近百年的和平正在发生着动摇。
然而在享受了许久安乐生活的朝中贵族里,竟选不出几个可以带兵杀敌的将领。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或许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出身并不尊贵的杜功廷硬是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胆识、高卓的武艺、熟稔的兵法击退了敌军,为杜氏一门争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两年前,因叛军屡犯川渝剑南道,意欲借此打开进攻中原的门户,所以朝廷下令,派遣杜功廷驻军剑南,封号平南将军,官拜正三品上。
初到剑南道时,部分村落已被敌军洗劫一空,满目狼藉。杜功廷携副将康琼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布设城防,安抚百姓。因其多年来声名远播的名号令扎尔哈投鼠忌器,不敢冒进,这才换来了一份暂时的宁定。
此后的两年,大部分的时间,杜功廷都镇守在远离朝阙的西南,为了督促儿子上进,他便将杜汉章带在了身边,一则方便自己悉心教导,二则让他早日熟悉战况,学以致用,也为他年子承父业打下基础。
在西南军营游历已久,杜汉章觉得自己已经慢慢地适应了有条不紊的兵营生活。如今再次回到帝都城,且恰逢每年一度的灯会,那久违的热闹繁华瞬间勾起了他的玩儿心。少年人手里提着红黄两盏彩灯笼,顺着大理石水桥一溜烟儿的跑下,把子君和两个家仆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不管昔日如何,如今回到了京师的将军府,他的生活又可以恢复到从前的优越了。有这些人跟着实在是玩不自在,虽然出生于官宦之家,但杜汉章活泼叛逆的天性,让他对家中繁琐的礼节分外生厌。按他的心思,父亲乃一员武将,本应该心胸豪放、不拘小节才对,可没成想恰恰相反,这位杜大将军虽非贵族出身,却一门心思的要去光宗耀祖,跻身士大夫之列,因而对家人尤其是儿子要求十分严格。平南将军府中规矩之大丝毫不逊于王公府邸。
每每想起这些,杜汉章的心中满含不满和无奈。父亲超强的自尊心,使他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与同龄人的高低比较中,纵然他天资聪颖,但长期的紧张自律令他感觉非常的累。偏偏父母一生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从小相伴的侍读子君之外,能够交心同乐的好朋友少之又少。寻觅知己良朋是他从小到大从未改变的心愿。
但今晚既然出来了,那就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要玩儿就要玩儿得痛快,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先抛诸脑后吧!
今年的花灯节分外的热闹,火树银花的街巷上,色彩纷呈的各式灯笼竞相辉映,光彩夺目,尤以送子莲花灯前人流最盛。据传,从前有一对夫妻成婚多年却未能生育一儿半女,后来得高僧指点,于花灯会上将求子的心愿写在了莲花灯上,将莲花灯放逐河中,虔心祈祷。后来妻子竟然在年底诞下一对龙凤双生胎,夫妻二人欣喜若狂,感恩送子娘娘之恩,遂在每年的花灯会上在河中放盏莲花灯,以示还愿。后来,人们便纷纷效仿,而这种样式的莲花灯也被称为了“送子莲花灯”。
杜汉章还年少,对这莲花灯自然是没兴趣的,此时他正在一条灯谜长廊下驻足。
这条灯谜长廊是专门为读书人准备的,猜对灯谜最多的人将会得到一份精美的奖励,几乎全城的文人墨客都对这里情有独钟,因为每年的获胜者无不名声大震,这实在是一个彰显自己学问的好机会。
杜汉章虽不爱凭此方式名噪一时,但猜谜一直是他的一大爱好。这不,他正揭下一张张谜面,聚精会神的在上面写上谜底。
谜面:午睡。打一古人名。
杜汉章略加思索,提笔写下:南北朝人马休。
谜面:古诗句擒贼先擒王。打一行当。
他又写下:捕头。
杜汉章一口气猜出了十几个灯谜,兴致愈发的浓。他又随手揭下一张谜面,只见上面写着:王孙泣路,打一典故。
“王孙泣路”?
杜汉章蹙眉沉思,习惯性地合上了双目。
忽然,像被镜子在阳光下晃了一般,右眼被一道明亮的白光闪到,耳畔随之划过金属刺破气流的低鸣。
他顿时嗅到了一股逼近的杀气,心里一惊,迅速地睁开了眼睛。然而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听一声“公子小心!”子君已经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侧。
“哧……”伴随着割裂血肉的声音,子君呻吟着倒在地上。杜汉章连忙俯身扶住他,紧接着又被迎面刺来的长刀划破了衣袖,多年的习武根基让他本能的起身躲开,定神之后这才看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手执钢刀的黑衣蒙面刺客——敏捷飞快的速度,骨瘦清癯的身材,黑色面巾之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透着冰冷的凶光,笼罩着压制不住的愤恨。
杜汉章不明白他这腔仇恨从何而来,此时他也没心思去考虑这些,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早已令年少的他心惊肉跳,不知所措,甚至忘了拔出腰间的配剑。两人稍稍对峙了一下,将府的两名随从刚好赶到,顿时周遭惊叫四起,游人仓皇逃窜,美丽绚烂的长街夜景刹那间弥漫了一股血染的恐惧。
面前的黑衣人冷笑着晃了晃手中的兵刃,滴血的刀锋泛着阴森的白光,那双如鹰目般犀利的眼睛正在露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抑或是挑衅。
冰冷的刀光闪过,手起刀落之间,两名家仆应声倒地——居然连三招都未能走过。
此时的气氛分外的凝重。
重伤的子君,倒下的仆人,凶狠的杀手,危险已近在咫尺,身后却无路可退。陡然间,杜汉章从恍神中跳回,立刻稳住了心神。
黑衣人怒目圆睁,双腿弹地,纵身而跃,长刀如灵蛇般直逼他眉心刺来,低鸣声再次响起,尖锐的刀尖带动一股冰凉的气流,如波浪般袭来,将少年人鬓角的绒发丝丝吹起。子君捂着渗血的伤口,看到这紧张揪心的一幕,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堵在心口,他张大了嘴想用力喊出来,可是却连一声都没法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