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御花园的荷花开得拥挤热闹,带着清香的风吹着荷塘边的凉亭上的轻纱。
宫女侍立轻轻给凉塌上一席轻白衫衣的人掌着扇。
榻前消暑的瓜果点心凉茶,放了满桌,特别是圆溜溜的冰镇过的葡萄上,还氲着水汽。
一派岁月静好的夏日乘凉图,却被一袭青蓝文官官袍匆匆而来的身影搅扰了。
那文官从远处看,与这满池的青翠的荷叶相衬,身段仪态像极了荷塘中修成的仙人,可近看却半面脸面狰狞的可怕。
让方才还走神遥望的宫女,一下不敢看了。
他到了凉庭中,抬手试了试温度,看着放在凉塌两边的盛冰快化的雕花玉冰奁。
对掌扇的宫女轻轻说了声退下,让扇子别扇了。
“陛下说热,让我们……。”
“退下。”
他不容质疑的再次道。随后,这一下大大咧咧的坐在了桌案前,一口饮尽了桌案上的凉汤。
“给她热醒了,正好我有事说。”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些哭笑不得,直到凉塌上的人,睁眼也没动,道:
“你们退下吧。别着了邺大人的火气。”
这才纷纷离去。
“火气?”邺朔抽出了官服腰带背后别着的折扇,展开哗哗的给自己扇了起来,贵重的檀香老墨名家扇子,扇出的风都带着铜臭香。
他一边扇,一边道:
“不是邺某说啊,朝中因为苍梧灾荒一事都闹成那样了。
陛下还有闲心在这里贪凉闲睡,闲睡也就罢了,贪凉这事,好在邺某看到了,要是寒将军看到了,指不定又要怎么唠叨。”
莫涟江打了个哈欠,听着邺朔的抱怨,这才不急不慌的起身,另外给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茶,又给邺朔添了些。
含笑着吹捧着邺朔道:
“这不是有国之栋梁,邺大人嘛。”
邺朔啪一声合了折扇,抬手道:“您就别给戴高帽了,邺某是来谈正事的。
陛下,现在苍梧灾荒,国内兵力衰微,一统苍梧的机会百年难遇,陛下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
给个准信罢。邺某也好先手安排。”
如今,天机朝堂中,主战派,觉得应该趁苍梧病要苍梧命。一来,现在天机难得三军一统,军权王权合并,国力恢复,二来,两国兵戈不断,在此一战得今后太平。
主和派觉得,天机国无论是国力兵力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再者趁病要命不合道义,落井下石,师出无名,颇有些穷兵黩武之嫌。
当然,无论朝中怎么争吵不休,最后,决定战还是和,自然都是莫涟江。
可她迟迟都没有表态,也不知真假的以病体不适拖着。
使得朝中议论纷纷,各自陈述站派的奏疏,更是雪花一般,整的身为丞相的邺朔也是头疼。
加上,苍梧那边作为弱势自然也不希望天机开战,苍梧王携王后幼子,特地来天机国商议停战求和。
上午,莫涟江接见了已是苍梧王的苍灵,却依旧没有个到底会不会出手的准信。
这当然是让邺朔坐不住了。
莫涟江抿了抿茶,道:“朕记得邺大人是主战派。”
邺朔点头,也不避讳,指着天道:“陛下,这是天意!苍梧王来求和就是说明了苍梧灾荒已经到了不得不求的程度,他们已经慌了,此时进攻正是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邺朔说到激动处,站了起身,在凉亭中踱步来去。可他说着说着,想到什么,有些梗住了,道:
“只是……寒将军和铎城的人主和。所以,这事,不还是需得陛下发话嘛。”
莫涟江想了想,点头,“战,也不是不行。”
邺朔闻言,一拍手,欢喜的又坐了下来,道:“陛下,大家就知道,您也是主战派,就是碍于寒将军面子。”
莫涟江见邺朔这样,压了压已经开始上扬的嘴角,道:“那是,谁让朕是你们议号的宣武帝。朕自是要对的起这个“武”字。”
邺朔一拍手,道:“那这就对了嘛!”
还没等他高兴一会,莫涟江就接着意味不明道:“那邺大人,主战这事,军备粮草,运输战线,苍梧布防,山川行流布局,谍令情报,百姓民意这些,主战的众臣可有奏呈报书?”
邺朔笑意还凝固在脸上,被这样一问倒是实实在在的梗住了。
他顿了顿,已经开始汗流浃背了,还是死犟着嘴硬道:“只得陛下一句话,邺某马上去安排各部准备。”
莫涟江忙不迭点头,道:“邺大人的能力,朕是百个放心了,这话说来,武将深入敌国腹地去拼杀卖命,朝中文官,自也不能闲着,动动打不打的嘴皮子,这些实际的事情,该做还是应该得做起来了。
不过嘛,邺大人位高权重,最近被这些主战主和的呼声缠着,又是两国开战的事情,对这些实际的事情关注的不多,免不得手下有人提前给邺大人准备考虑了。朕也理解,理解理解。”
邺朔点头,认可道:“陛下说的……对。”
可话还没说完,看莫涟江点到即止的表情立时懂了。
他迟疑得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朝中已经有人以开战风声为由,在动作了?”
莫涟江意味不明,笑颜嫣然的朝邺朔嗯了一声。随后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极开心的事情道:
“不瞒邺大人说,将军真去打了苍梧,这走了之后,各家的公子画像都给朕送到宫里了。”
邺朔哦了一声,嘀咕道:“难怪最近听闻将军和陛下不和。陛下还说我火气,那是没看见寒将军的火气。”
两人相视而笑,莫涟江这才说起来正事道:
“借备战牟利和趁机往宫里送人,这些都是小事。就是这地方上有些州官,多是前朝老官,作风行事惯了,之前贪了什么,正好趁这次主战备战的由头,平了这笔坏账,就没处追究了。不过,正好,朕也给他们这个由头动作,不然还真不好抓他们尾巴。”
邺朔想了想,这下明白过来道:“陛下的意思是主和了,主战主和之争只是引出这些人的饵。”
莫涟江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道:“不是朕不想打,邺大人亲自去各州看看粮草兵力,天机国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撑过一场灭国之战。而且邺大人怕是没有见过苍梧人……。”
莫涟江想起什么,想来,又觉得和邺朔从头解释起苍梧来困难。便也算了。
她正色,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冷峻严厉,接着道:“将军这些日子就是去背地里查那些州官了。证据查的差不多了,还要邺大人查处安排,以儆效尤。”
邺朔眼神严肃起来,看着面前清瘦如仙的女子。
他只觉得夏日里也后背凉凉的,他明白,莫涟江方才顿的那一下,怕是她派出去调查那些地方官员的势力,不止是寒魏彰。
寒魏彰只是她能够摆在台面上的刀剑罢了。
她背地里的势力和眼线遍布天机国上下。
她即便在这里纳凉闲睡,千里之外,也早已不动声色的搅得惊涛骇浪。
他下意识的感慨和接下道:“陛下英明。”
莫涟江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道:“邺大人去吧,朕还有个礼物要送给邺大人,将军替朕去取了,你要是见到他就直接和他拿就好了。”
“礼物?”
邺朔想了想,嘿嘿厚脸皮一笑,告辞道:“那是,邺某有功,是该收点礼,哈哈。”
他来时脚步急促,走的时候,定下了一颗心,已是悠然了,甚至不疾不徐的一路赏了赏荷花,这才走出了凉亭外的曲径。
就在他走到曲径外的入口时候,却匆匆和半大点还没到他腰高的孩子撞了个满怀。
“嘿。”
邺朔嘿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捉那个孩子,那孩子手劲大的很,反而一把推开了他这个成年人,直直朝荷塘之上的曲径和湖心的凉亭跑去。
邺朔定睛一看,只看见了这个半大点孩子的一个背影,和他奔跑时散开的黑红相间的头发。
这种黑红相间的头发,他倒是在画像和记载上看过,这是苍梧王室的特征。
而能出现在天机皇宫中的苍梧王室孩子,正是苍梧王带来的苍梧小太子了。
莫涟江说她不想开战的原因,也是因为苍梧人的缘故,邺朔确实没有和苍梧人太打过交道。
这样一想,他倒是好奇心起来,就没有追上去阻止,而是绕了一圈荷湖,找了个离凉亭近的柳阴站着。看看这个敢在天机皇宫中横冲直撞,又手劲大的吓人的孩子,到底是苍梧何方神圣。
莫涟江还没有接着躺下睡,就听见接着邺朔离开的脚步,又有一阵匆匆的脚步而来。
她忍不住心想,这大夏天的,这凉亭里倒是热闹的很。
只是,这脚步声小,又匆匆急促,敲在刻着步步生莲的玉石径上,啪嗒啪嗒的听声音就透着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笑,抬手布了布奶香的茶点,给这位跑来的小客人准备。
那脚步声在凉亭口,一下停住了。
莫涟江再抬眼,就见到了粉雕玉琢的藕段搭出来似的娃娃,站在亭口,愣愣的望着她。
上午已经见过了,可那只是匆匆一会面,这会儿仔细看来,看几次都觉得可爱的心肝疼。
他望了一会眼前的人,她清瘦美丽,一头银发不掺一丝杂色,素白轻衫上没有任何象征身份的纹绣配饰,可这冰肌玉骨,绝代的风华贵气。却又让任何看见她的人明白,她就是天机的帝王。
他被惊呆了,又着实有些紧张两只小手下意识的在身前握在一起,过了良久才道:
“你是天机的皇帝,我知道你。我们都知道你,大家说你是神仙。”
莫涟江闻言被这样的童言无忌逗笑了,她伸手招呼他过来,笑道:
“所以你就来看看我是不是神仙?外面热,走近来看看。”
他这才走近了些,也没了刚才的横冲直撞,极乖巧的站在了坐着的莫涟江身前,好奇的看着她露出袖外的冷青玉假肢,那只胳膊再之后,已经换成了离扉一样的手臂,只是比当时离扉嘎吱嘎吱作响的手臂,要精致多。
“还疼吗?”他小心的问道。
莫涟江看他盯着,还以为吓到他了,没想到他这样问,便也笑着回道:“不疼了。”
说罢,伸手,抱着这孩子,让他坐在了自己膝上。
“你叫什么名字?”
“苍渊。我叫苍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