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仿佛都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姬望带来的人在慌张失措中散去了。
姬静息翻身下马,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白色的孝片奉给周叔夜:“他把命还给你了,便两清了吧。”
周叔夜抖着手接过孝片,缓缓缠在头上,他手上有伤,又抖的厉害,半天也打不上结。蓝愿看的心酸,想去帮他,身高又不够,周如璧上前去,把他流血的手给拉了下来。
“我来帮你。”少年的太子低声说。
周叔夜脱力的靠在他身上,缓缓吐出来两个字:“多谢。”
姬静息命人牵过来一辆马车对他们道:“这辆马车是我师父的马车,有薛氏的族徽,你们这一路往江南去,也不知路上有多少关卡,多少人盯着你们,能挡一时是一时吧。”
周叔夜看着他的面容,一口血含在口中,他缓缓咽了下去,低声说:“多谢。”
他咬牙活血咽下去了苦恨,带着孩子们上了薛氏的大马车。
姬望联合三家一起弹劾青司南,本就朝野震荡,姬惜这个时候暴毙,小小的姬静息已然知晓这其中的恩怨纠葛。
他悲愤之下不肯配合姬望,三家联盟瓦解。
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光景。
周叔夜手指轻轻抚摸着一个孩子的头,微微叹了口气。
蓝愿轻声道:“先生?”
周叔夜回过神来,看她脸上焦虑的神色,柔声道:“怎么了?”
蓝愿将水壶递给他,没说话。
周叔夜把水壶递给怀里一个怯怯的小女孩,那孩子猛灌了口水,愣愣的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睛睡觉了,嘴角噙着笑。
蓝愿惊讶的望着他:“她跟你很熟吗?”
这世界的小孩子也太没有防备心了,就这么随便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睡的这么熟。
周叔夜用袖子沾了点水,擦去额间的朱砂,平静道:“第一代的妃鸾砂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因被丈夫抛弃而成立了天问,那时候……女人们都觉得观世音菩萨白毫相最是端庄慈悲,妃鸾砂在额间点朱砂,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寄托罢了。”
周如璧的声音传来:“那为什么,这一代的妃鸾砂会变成这样呢……”
小太子塌房子塌的彻彻底底,整个人丧的不行。
周叔夜缓缓道:“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他父亲想要同爱妾双宿双栖,逼死了她的母亲。”
蓝愿:“……”
她愣了半晌,尴尬道:“恕我直言,那她应该恨她父亲,而不是那个爱妾。”
周叔夜冷笑了一声:“怎么会呢……她把父亲的爱妾逼死便罢了,若是杀尽天下负心人,把她父亲杀了,她就做不成官家小姐了。”
蓝愿:“……”
周如璧简直无言以对,就这种货色,还敢跟青司南比肩。
周叔夜靠在车璧上,他咳了几声,面上微微泛起红晕,他额头上的朱砂已经被擦去了,面容寡淡里透着嘲讽:“哪有什么道理能永远对呢?天问曾自诩替天/行道,说什么杀尽天下负心人,如今……”
“先生……”蓝愿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柔声道。
周叔夜心口疼的不行:“秦王府逼姬惜的母亲给我父亲做妾,又下了子归啼留子去母,姬氏为了讨好新君,给我母亲下了长相思。他给我下子归啼报杀母之仇,又服下长相思替我母亲偿命。这些仇怨,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
何必呢,从一开始,秦王府留子去母就是个天大的错。
“姬惜自尽替我母亲偿命,更是大错特错。”周叔夜长舒一口气,对蓝愿道,“阿愿,你要永远记住,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唯有人死不能复生是真的。”
……
一路向南走了半个多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
总算是甩开了姬望派来的人,京城如今乱成一团,大伙儿也没空管他们了。
一行人住进了客栈里。
晚上的时候,便在客栈的饭堂里听到了消息,皇帝陛下狠狠的敲打了姬氏,不仅给姬惜的谥号用了隐字,还因为驸马姬望的的小错而罚他禁足。
姬惜的长子姬静息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侯爵,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差事,皇帝说他年少,给了他一个太子洗马的官职,要他在东宫侍奉太子左右。
众所周知,太子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瞎浪。
姬氏因为姬惜的死大受打击,年少情深的姬静息沉静在父亲亡故的巨大悲痛中,跟姬氏的一众族老闹得不可开交,他坚信是族老们逼死了父亲,拒绝联合姜氏赢氏共同对付青司南。
少年固执的在父亲的灵前守灵,两耳不闻窗外事。
青司南一通操作猛如虎,拿下了好几个姬氏作奸犯科的。
被三家联合弹劾的青司南照旧招摇过市,姜氏和赢氏的宗主本想着俘获高清明的心,却发现高清明的影子都没看到,白白陪着在京里看了好大的热闹。
只有咸鱼的霍亥姑娘安安稳稳的吃吃喝喝,胖了好几斤。
她从巨大的惊吓中缓过了神来,赶紧派了人出去追蓝愿的步子。
姬氏二公子投靠天问,成为妃鸾砂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曾经磕《白发魔女传奇》的心都碎了一地,京城茶楼酒肆人们议论纷纷,都倒是姬二公子果真是个能折腾的。
姬氏二公子,名门高氏艳湖山庄弟子,乱党天问首领。
这位多活一天便能折腾一天。
消息传的快,危险也来的越快。
蓝愿刚到南郡地界,他们便被人围了,这一回不是姬氏,也不是羽林军,是一群不同来历的人。
秦王府的仇人。
“小王孙可还记得在下。”一个中年的汉子看着周叔夜,冷冷的说。
周叔夜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叫他小王孙人很多,秦王府很宠他,三个表哥常常带着他到处玩,连皇帝都抱着他,捏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王孙。
奉承他的人常说他不像是秦王的外孙倒像是嫡亲的孙子。
彼时他还是个金尊玉贵的小王子,而如今叫这称呼的,只怕是同秦王府仇深似海。
“十七年,秦王府在街头掳走了一名女子,正是舍妹。”那汉子神情悲愤的看着周叔夜,“秦王府的王孙,贪图美色,掳走我妹妹,可怜我妹妹才十三岁,就被那贼子的夫人乱棍打死。”
周叔夜猛地咳了一口血出来,他麻木的看着面前的人,终究是说了一句:“不是我……”
十七年前他才不满十岁,自然不是他。
可他知道是谁,他幼年的时候备受宠爱,觉得表哥们都十分可爱机灵,后来浪迹江湖慢慢长大,许多事情才看得分明。
比起他性子温文,心眼多的哥哥姬惜,秦王府三个表哥虽然人品实在稀烂。
三哥喜欢恃强凌弱,爱打人,当然从不打他。
二哥性子急躁浮浪,心眼不多,但是鬼点子多,惹是生非,出了事便推下人出去顶罪受罚。
大哥年岁比他们大一些,已经娶妻生子,但是他生性好色,在他面前是个好哥哥,背地里强抢民女,为非作歹。
大嫂是个端庄严肃的世家女,平日里懒得管大哥,要是大哥闹得太厉害,她便出手把那些女子打死了,要“以正家风”。
外公非但不觉得她心狠,反而对她很是器重。
周叔夜长大之后,零零散散的听到,再回忆那些事情,拼凑出来了秦王府的全貌。
原来全不是他幼年时候看到的花团景簇,那些尊贵优雅的背后,是一条条人命。
大嫂打死的那些女子,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姐妹?
“不是你,你不知道,你凭什么不知道!”拿着兵器的众人悲愤的看着周叔夜,“我妹妹/姐姐死的那么惨,你竟然全不知道!”
蓝愿看着周叔夜的脸色,不觉心口大痛,她看着这些人,说道:“十五年前秦王府满门抄斩,我先生那时候才十二岁,他能伤害得了你们的兄弟姐妹吗?”
“他是秦王府的人!”
众人咬牙切齿的说:“他是秦王府的人!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么痛苦,这么绝望,我死去的亲人这么悲惨,为什么你这杀人凶手的亲人却获得好好的?
可这一切同周叔夜又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蓝愿站在周叔夜身前,看着众人:“我先生是秦王府的血脉不假,可是秦王府做的恶,不应该算在他的身上。”
“姑娘岂不闻负债自偿么?他是秦王府的血脉,这些罪孽,自然就在他的身上。”
周叔夜轻轻推开蓝愿,他知道,这些人恨他,这里有真的跟秦王府有仇的,也有一部分人纯粹就是想骂他。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或者就是看他不顺眼,想弄死他。
他早就已经不记得自己得罪过多少人了 。
江湖上人都说秦王府余孽,不可不快。
“姬舜,你不仅让姬氏蒙羞,还破坏了高氏的规矩,加入天问魔教,而今你人人得而诛之!”
“对,杀了他!”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一个蓝衫的公子轻轻摇着扇子,缓步走了过来,笑道:“诸位,给我高清明一个面子,姬舜的事,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