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降无声,偶有宫人提着灯笼而过,步子碾在积雪上,踩出一串细碎又绵延的动静。
晏承阙一只手还攥着乐正黎的胳膊,又带着她往后退了半步,两人彻底隐进了阴影。
“阿黎妹妹,又去侍奉陛下?”
他问她,嗓音不辨喜怒。
乐正黎垂着脸,眸底堆了一片暗沉的神色,她小声道:“承阙哥哥,何为侍奉?”
“这两日,你每晚都去御书房,此不正为侍奉。”
“你是低看了陛下,还是高看了我?”
晏承阙的手向上移了移,扣住了她的肩头,力道颇重,让乐正黎不免皱眉。
刚想挣扎时,她又听见他说:“你在怕什么?”
他躬身,头颅凑近,想要去窥探她脸上的表情,“你又在掩饰什么?能接近赵烛衾,这是好事啊,难不成我还会责怪你吗?”
“前两日我去宸华苑,却久等不回来你,原以为你瞒着我在做什么坏事……没想到居然背着我取得了这么成功的进展。”
笑声混着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藏在宫墙的暗影下,似互诉衷肠的一对‘眷侣’。
话音钻进乐正黎的耳中,她往一侧偏了偏脸,神情未变:“我只是害怕承阙哥哥误会……”
晏承阙哼笑,站直了身躯,他伸手把她肩膀处的落雪都拂去。
掌心游动,触到了她的脖子。
前几日被赵烛衾掐出来的指印已然看不出痕迹,得益于元窈四处搜寻伤药的功劳。
但晏承阙发现了,不该说发现,而是他本就知晓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误会你呢?我高兴还来不及,陛下伤了你后,就转变了态度吗?”
他的指腹摩挲在脖颈处的肌肤上,带了几分遗雪的凉意,激得乐正黎往后一缩。
“并没有转变态度,陛下依旧想杀我……”
她故作怯懦,眼睑轻颤,嗓音同他一样压低了些,当真楚楚可怜。
“那他为什么让你晚上去御书房相伴?”
不是不信任她的话,只是晏承阙对所有人都会留有一丝疑心,更何况乐正黎短时间就进展迅速,使人不得不怀疑。
她和之前倒没有太大变化,仍唯唯诺诺,像只毫无利爪的猫儿狗儿。
但如果乐正黎还是之前的乐正黎,为什么她能突然间亲近了赵烛衾?
还是说,唯有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才保持原状?
思忖中,晏承阙嘴角的笑意有冷凝的迹象……果然,多有防备是没有坏处的。
这不,他抓住了乐正黎身上的蹊跷之处。
乐正黎不必抬头去看他,就晓得这人的笑肯定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他在别人面前好像要笑的真诚些,比如赵烛衾。
那在乐正黎面前这么松懈,是因为他笃定他们就是一伙儿的吗?
还是……他根本不屑伪装。
就算乐正黎扑腾起来了,还是在他的掌控内?
他又凭什么觉得她会一直受他操控、为他所用呢?
晏承阙自己做不了或不愿做的事情,就想着甩给她,原本的乐正黎哪怕是个又蠢又天真的性子,也会想着反抗吧?
遑论,现在是一个不蠢且不天真的乐正黎。
她叹气,低眉顺目道:“陛下说看我不顺眼,本想立即杀了我的,可他就想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日日煎熬。”
“与他夜夜相对,承阙哥哥不会真以为我是在享福吧?”
乐正黎扯出一道苦笑,眼神哀怨,“他不是贯会用这种手段磋磨人嘛,我除了逆来顺受,还能梗着脖子反抗吗?”
“反抗的话,守在他身边的月德下一瞬便会抽刀砍死我啊。”
吸了吸鼻子,她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又抬手握住晏承阙的手腕。
“我是真的惶恐……怕他哪一日发起疯来,杀了我都是轻的,偏要把我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承阙哥哥,要么你帮我去他面前周旋周旋,替我说点好话,让他放过我吧。”
“疯王不是待你不同吗,计划都还没实施,若我死了,谁还能帮你完成刺杀大计啊?”
听着乐正黎的哭诉,晏承阙心绪不为所动,面上却露出了为难和悲伤之色。
“我自然是想救你……可你也要明白,我跟你一样同为质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即使在赵烛衾那边特殊了些,但我又怎么可能仅凭几句话就令他转圜心意?你先坚持一段时间,尽量稳住疯王的杀心。”
“待世子来王都,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抓住‘世子’二字的乐正黎陡然收了浮在眼底那薄薄一层的泪水,“南疆世子何时到王都?”
“快了,也就这两天的事。”
“世子一来,我们就要对赵烛衾动手吗?”
“不然呢?世子那边早就传密信送了刺杀疯王的消息过来,留在王都的人手也在开始布置起来了。”
乐正黎忍不住拧了眉心,接连问道:“这是不是太草率了?南疆那边知道世子这么干吗?若真刺杀成功,一旦乱起来了,掌控大局的又是谁?”
晏承阙垂眸盯着她,目光隐含暗芒,“这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后续如何,自然会有人接手。”
乐正黎笑了下,“承阙哥哥的意思是我就仅仅是个操刀之人?生死都不重要。”
“生死?乐正黎,自我们来了北聿,生死还由我们自己掌握吗?今日不死,明日就可能会死。”
晏承阙也笑,“既然早晚都要死在赵烛衾手上,何不以命相搏,为母国和兄弟姊妹挣一个活命之机?”
“阿黎,我们被送来北聿,不都是抱着这种念头吗?怎么,难不成你现在有了别样的心思?”
他的笑容消失的很快,明明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冷了语气。
这种变脸速度,乐正黎想学都学不会。
“背叛母国,代价可是很大的……你也不许背叛我们,明白吗?”
晏承阙压了压脖子,贴近乐正黎的耳侧,说话时炙热的鼻息落在她颈侧,激出绵延又细小的鸡皮疙瘩。
“近日我忙着迎接各国使臣,对你看顾不周,但你的一举一动,我皆有过目,别想着欺瞒我。”
“阿黎,别成为一个傻子,也别把其他人当傻子。”
伸手卡着乐正黎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面向他,两人视线交缠,冷若冰霜。
“不要自作聪明,想想远在离襄的你母妃和父王,就算不为他们,你也不许叛变。”
“我不会允许你背叛我,阿黎……”
晏承阙冷冰冰的眼神刺进乐正黎泛着淡红的眼眶,亲眼看见那些晶莹的泪水从虹膜蔓延扩散而出,像涨潮一般,盖住了褐色的瞳孔。
他觉得挺奇妙的,乐正黎面对他时故作怯懦又如何,只要她心存畏惧,便不敢反抗他。
看她哭的眼角湿润,晏承阙不免又勾着唇角笑了下,大概赵烛衾也喜欢这种随意掌控一人生死的感觉。
捏住她的命脉,把人掐得眼泪水直流,敢怒不敢言。
旁的女子也会哭,但哭起来都太丑了。
乐正黎不然,哭起来还是漂亮的,眉眼娇丽,泪痕潋滟,别有另一种美丽滋味。
晏承阙的心没有丝毫波动,他又不喜欢她,把人弄哭,也生不出丁点怜惜。
他也不会喜欢她,和自己太像的蝼蚁,生死不由命。
仅仅喜欢压制或掌控她的感觉,让她成为自己的垫脚石,或替死鬼。
这种感觉令晏承阙阴暗又卑微的处境稍有变化,让他清晰感知到自己不是完全受制于人的。
看,他还是能操控另一个人的生机。
多美妙。
“我……我没有自作聪明……我只是害怕,对不起。”
乐正黎哽咽着,眼泪扑簌滑落,苍白肌肤比玉还透净。
还未挣扎,颌骨处就隐现出鲜目红痕。
晏承阙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哭的太凶,这才松了手上力气,未收的指骨贴在她脸颊边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软下表情,他温声道:“好了,我知道你不会做错事,只是免不了要提醒一番。”
说是善意提醒,实则暗中敲打。
乐正黎并不回应,像是在赌气,小声地咕哝:“承阙哥哥若是疑我,便不该把这些事情都尽数告知……”
“可你已经知道了很多秘辛啊,无论是离襄王与南疆勾结,还是我的母国同世子的谋划,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晏承阙俯身下来,声音平和,笑得温柔。
仿佛刚才的凶戾和强硬只是乐正黎的错觉。
他的好皮囊替他把一切阴晦和毒辣心思都掩盖了。
他的野心,还有算计,都深深埋在骨头中,轻易不会示人,只会对乐正黎袒露出迹象。
只因为,他们是如此相似又同病相怜。
曾经有过婚约的质子与质女,同样被母国抛弃,送来北聿承受着疯王的折辱,同时心里所求之事亦相同。
所以晏承阙不担心乐正黎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捏着她的软肋和命脉。
她也一样……他们永远不会互相敌对背刺。
要死便一起死,若能活……
若能活,那必定是晏承阙活。
他将乐正黎揽进怀中抱了抱,低头跟她耳语道:“阿黎妹妹,我们都是用来杀赵烛衾的刀……刀,是没有感情的。”
“不管你接近赵烛衾是为了什么,杀了他,便是你我的使命。”
“别让我失望,好吗?”
乐正黎没有说话,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解脱出来。
她面上神情很平淡,波澜不惊到没有丝毫起伏。
至御书房,时臣已经有些晚了。
赵烛衾懒散地倚靠在椅子里,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才稍微抬起眼睑瞥了瞥,“你迟了近半个时辰。”
他的嗓音很冷,冻得乐正黎指尖一颤,她快步走上前,唇角勾出弧度,“陛下是在担心我吗?”
赵烛衾收回视线,提笔批阅奏折,明晃晃的默声姿态回答了她的问题。
不承认,也没否定。
乐正黎不计较他的态度,连怀里的画本子都还没掏出来就先去了赵烛衾身侧。
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送到他眼前,“呐~外面在下雪,路上有些湿滑,我走太慢了……为表歉意,给陛下做了个小雪人。”
被捧在掌心上的小雪人拥有着圆润的脑袋和肚子,没有帽子,戴的是一朵珠花,憨态可掬至极。
殿内原是没有燃地龙,但这两日乐正黎一来就直呼好冷,也不明说,就跟赵烛衾抱怨,说冻太久会生病……
念来念去,赵烛衾还没发话,月德就先坐不住了。
她还得生皇嗣呢,可不能给冻死了。
于是昨天他便叫宫人给她单独弄了个炭炉,就搁在那边的软榻旁边,赵烛衾看见了,虽蹙了眉却也没有多说。
今日再来,她一进殿就感知到了温暖,地龙重新被点燃了。
乐正黎心中发笑,但还是假装没有发觉,雪人被握在手心里,边缘处已经有了融化的痕迹。
她拿上来给赵烛衾看过后,又忙不迭迈步去了窗边,伸手推开半扇窗扉,乐正黎将那个雪人移到了外窗沿上。
乐正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整理小雪人。
她背对着赵烛衾,因此没有看见他停下来的手,还有微微偏头看向她的视线……
无声的气氛被骤然推门进来的月德所打断。
赵烛衾神色如常地收回了目光,再次凝在面前桌案的折子上。
月德放轻脚步,行至帝王身边,压低声音说:“南疆,世,世子后,后日……入王都。”
赵烛衾闻言,未受影响地在翻看下一本奏折,“他今年倒是比往年提前了几天。”
“需,需要,探查吗?”
“都行,南疆那边稍微有些脱离掌控了,你直接回禀给阁老吧,让他去处理。”
赵烛衾懒得去细想南疆王的不轨心思,不管是南疆还是其他小国,明面上或私底下的觊觎之心如浮涌的趵突泉。
只是他不愿追究罢了,否则宫中的质子质女就没几个能活。
乐正黎返身回来,靠在桌案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世子?是那位南疆世子吗?”
月德瞅她一眼,没有说话。
赵烛衾颔首,目光微凉,握着狼毫的手指松了须臾,又再次攥紧,“你认识他?”
乐正黎摸着鼻子摇头,“我怎么会认识那位南疆世子呢,只是听过他的名号罢了。”
“哦?他有什么名头?”
月德见二人闲聊,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乐正黎耸了下肩,语气自然道:“世子于母系氏族中获得一席之地的威名。”
梁丘珩砚,南疆世子,亦身负赵氏血脉。
他的父亲叫赵景何,是赵烛衾的远房堂哥,虽血缘淡薄,但到底是同姓同族。
赵景何及冠后,便同南疆圣女联姻,说是联姻,实是入赘。
在‘娶’赵景何前,圣女便已经有了两位丈夫,且孕有子女。
当时的南疆王对这桩婚事持拒绝态度,可北聿的皇帝,也就是赵烛衾的父皇赵惑十分固执,强势地将赵景何送了过去。
不用去刻意深查,都知道赵景何刚去南疆时的日子定不太好过。
他是北聿皇室,傲骨自无需说。
可他不仅被送出北聿和亲,还要同别的男人共侍一妻,连与圣女诞下的孩子都要被冠以扰乱南疆血脉的无妄之罪……
幸而几年后,南疆圣女坐上了南疆王的位置。
赵景何随侍其右,也得了几分显荣,乐正黎猜测约摸是他与赵烛衾一样都生的十分俊美,所以才会在那偏僻且排外的异国他乡夺得一席之地……
但在见了梁丘珩砚后,乐正黎又觉得,也许美貌是赵景何最不值一提的优势呢?
圣女为王后,自然是要立王储,她瞩意的人选是她的大女儿。
大王女不仅最像她,还有着最纯正的南疆人血统。
可惜,大王女却是个早夭之命。
她死后,南疆王沉溺悲痛中难以自拔,一时也疏忽了对其他子女的管教。
明里暗里的厮杀和争斗肯定不少,但这属于王室阴私,乐正黎查不到,不妨碍她自己脑补。
反正在那段时间里,南疆王又失去了两个孩子。
待到尘埃落定,梁丘珩砚便闯进了南疆王的视野中。
他血脉不纯,父亲是北聿赵氏的人,这于他而言是短处。
南疆极为注重血脉,据传初始建国之际,首位南疆王与王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但这个传闻过于骇然,因而南疆现已明令禁止此言论。
说到底还是梁丘珩砚自己争气,用能力与手段打破了南疆由来已久的沿袭惯例,以混杂血脉和男儿身坐上了世子位。
不管是否顺当合理,只要他拥有了这个名头,还会怕被人诟病血脉不纯吗?
而在他成为南疆世子之后,南疆与北聿之间的交际往来也就更加密切。
逢年过节,南疆都会呈上贺礼,及至新年,梁丘珩砚还会亲自带人来北聿王都一趟。
他的态度无可指摘,甚至称得上是友好和平使者。
可事实真如此吗?
乐正黎思及系统说梁丘珩砚的结局死于谋夺北聿,再结合晏承阙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这让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南疆的勃勃野心。
她第二次复生之所以会选梁丘珩砚,原因有两个。
一是迫于时间短暂,她用排除法删去赵烛衾和乌九朝后,剩下了徊仙与梁丘珩砚,徊仙难以靠近,便只能选梁丘珩砚。
二是她判断失误,对自己太过自信的同时忽略了很致命的一点。
梁丘珩砚手腕厉害是个狠角色,乐正黎知道选他定能与要杀她之人抗衡,但她没有料到这位世子殿下的心房是铜墙铁壁。
深沉心机下,是难以破开的厚土。
他是这四个角色中最正常的人……
没有任何突出特质,比如赵烛衾的疯狂和狠戾,乌九朝的仇视与好骗,徊仙的出尘及随和。
梁丘珩砚有的是一颗狼子野心。
让乐正黎无从下手难以侵入的男人,他的正常和复杂是一种利器,杀人都不见血。
即便已经给他留下了一道无法抹灭且具有存在感的痕迹,但那又怎样?
她很特别,却也不耽误他冷眼旁观着她死去。
这便是梁丘珩砚,绝情又思虑繁重的南疆世子。
真不愧蕴含了一半赵氏血脉,冷血程度比赵烛衾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