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越来越暖和,一夜之间,海岛上的花谢了不少,海风拂过水面,掠过枝头,残瓣纷飞,铺满一地落红。mengyuanshucheng
傅尽欢脚底锦靴印着残红,白衣翩飞,立在演武场中央,抽出腰间软剑,将昨日新学的一套剑法温习了一遍。
这套剑法出自碧山派,昨日碧山派那两个俘虏,拿到了剑,以为可以和他同归于尽,却不知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只看一眼,就将他们用的剑法都记了下来。
他一边温习着剑法,一边思索着剑法中的破绽,突然,一道刀光猛地袭向他。
傅尽欢眼底划过凛然之色,手腕一抖,手中软剑发出轻轻一声吟啸,攻向剑光的来源。
他这一剑毫不留情,若全力刺出,必然将对方重伤,只是当他眼角余光瞥到熟悉的红影时,他飞快地撤回了剑。
傅司南见傅尽欢撤回了剑,手腕翻转,将弯刀插回腰间的剑鞘,同时左手推出一掌,掌中内力吞吐,击中傅尽欢的肩头。
傅尽欢捂着肩膀,后退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脚底因过于用力,踩碎了几瓣残红,花汁晕开,将他的靴底染得一片斑驳。
傅尽欢抬起头来,对上傅司南漆黑幽深的眸子,叹道:“谁又招惹你了?”
傅司南红衣猎猎,冷声启唇,叫了他的名字:“傅尽欢。”
他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地叫傅尽欢。
“要叫大哥。”傅尽欢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摆出兄长的威严。
傅司南哼了一声:“你不过比我早出生一会儿,装什么大哥,在母亲肚子里,谁是老大还说不定。”
傅尽欢默了默,明白了什么,半晌才道:“原来招惹你的是我。”
傅司南双手抱怀,微抬下巴:“你看,即便我伤了腿,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你还是打不过我。”
“我刚刚折损了三年的功力。”
傅尽欢折损三年的功力,傅司南是知道的,自打知道傅尽欢强迫温酒酒泡那折损寿数的药浴时,他威逼利诱,从丫鬟那里问出了不少信息。
温酒酒泡了三回药浴,前两回并不顺利,第一次痛得晕了过去,第二次遇见了蛇,吓得真气行岔,险些丢了小命,是傅尽欢抱着她,将自己三年的功力渡进她的体内,才保住她的命。
傅司南对傅尽欢的话不置可否,将右手背到身后,眉目间藏着几分桀骜不驯:“我这次让你一只手,我们重新比划。”
傅尽欢没有动,他淡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我之间,说好公平竞争,你却趁着我腿伤之际,私自逼迫酒酒药浴,折损她的寿数,这件事,是不是你理亏?”
不等傅尽欢反驳,傅司南又道:“明明还未决出输赢,你却强行将她占为己有,随意处置,是不是在你心里,这场赌局我输定了?”
“这就是你发火的缘由?”
“你还没回答我,傅尽欢,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输给你?”
傅尽欢神色淡漠:“你已经证明了,你不会输。”
“那你还对酒酒……”傅司南脸上隐隐腾起怒意,“你知不知道,折损一半的寿数,几乎等同于要了她半条命。既然我才是最终的胜出者,她是生是死,理应由我来决定,大哥,你这样是否僭越了?”
傅司南会动怒,不仅因为傅尽欢未经他同意,私自动了本该属于他的人,更是因为,从小到大,傅尽欢都是这样,仗着大哥的身份,动不动就替他做决定。
从前傅司南觉得不痛不痒,是他觉得那些事无所谓,这次不一样,傅司南还不确定,温酒酒以后会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只知道,她和他从前拥有的那些玩具,甚至他养过的那头小鹿,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傅尽欢抬起眸子,眸中一片幽冷,光影明明灭灭,看不清眸色。
傅司南并不知道,他这般火急火燎,跑来找傅尽欢示威,像一只被抢了猎物的小狼,气急败坏地将猎物扒拉到自己的圈子里,拙手钝脚地保护着,有种近乎天真的傻气。
傅尽欢和傅司南一起长大,对傅司南极是了解,他只有对一件东西超乎寻常的喜爱,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傅尽欢没有答傅司南的话,他深深地看了傅司南一眼,转身离开。
他走后,小环走到傅司南身前,低声道:“其实二公子误会大公子了,温姑娘每日药浴后,大公子都会叫奴婢熬一碗他亲手配制的药汤,此药可延年益寿,增强体质,温姑娘的寿数绝不会因此折损。”
春日天气多变,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到了傍晚,忽然阴云密布,狂风四起。
不多时,哗啦啦一阵春雨砸了下来,将院子里的地面砸得坑坑洼洼。
温酒酒披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趴在窗前,看着晶莹的雨帘从屋檐坠下。
随着大雨滂沱,暮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侍女将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灯亮,灯笼散发出来的橘色光芒,映着银色的雨帘。
温酒酒泡了三回药浴,又得了傅尽欢三年的功力,耳力突飞猛进,从前听不到的声音,现在听得清清楚楚,比如雨水砸在叶片上的声音,以及雨珠噼里啪啦砸着油纸伞的声音。
温酒酒面色微变。
侍女走了进来,掀起灯罩,将屋里的灯点亮。一簇幽幽的烛火,在她指尖燃起,瞬时将屋中照得透亮。
烛火映出温酒酒的身影,她趴在窗台上,探出身子,掌心向上,用手接着雨帘。
侍女走到她身后,好奇问道:“姑娘,你在做什么?”
“我在听雨声。”
侍女不解:“雨声有什么好听的?”
“不止雨声,还有风声,虫声,蛙鸣,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温酒酒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痴迷,“世间万物,皆可成声。你听,雨丝是弦,大地为琴,雷声相和,这雨声像不像天空弹出来的曲子?”
侍女微微一笑:“姑娘说的,奴婢不懂,不过,若说起懂音律,无人能比得上大公子。”
温酒酒叹息:“大公子性情冷漠,纵使技艺再娴熟,也不通这曲中悲欢离合。我倒是听过一首曲子,吹奏之人是这世上最温柔最贴心最深情之人,他的造诣,绝对能胜过大公子。”
“姑娘说的那吹奏之人是何方神圣?”侍女好奇问道。
温酒酒摇头:“我没见过他的面,只知他也在这岛上,他擅长笛子,常在清夜吹奏,实在孤寂,不知怎样的人,才能暖他的心。”
侍女眼睛一亮:“奴婢知道姑娘所说的吹奏之人是谁……”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换作了恭恭敬敬的语气:“奴婢参见大公子。”
温酒酒似吓了一跳,探出窗台的身体晃了晃,快要跌下去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将她从窗外拽了回来。
温酒酒落了地,不顾身上还沾着雨水,垂下脑袋,对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傅尽欢福了福身:“大公子。”
她的头发裹着水汽,贴在脸颊上,许是不舒服,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微微抬起眼眸,打量了傅尽欢一眼。
傅尽欢白衣翩翩站在她身前,靴底印了点残红,除此之外,半点没有刚从大雨中走来的痕迹。
站在门口的侍从,收起油纸伞。伞面上的雨水,汇成一股股水流,顺着伞尖哗啦啦地淌着。
屋外雨声潇潇,屋内烛光闪烁。
傅尽欢垂着眼睛看站在灯影里的温酒酒。
温酒酒裹着一件红色的袍子,满头墨一般的发丝随意挽成一个发髻,用桃木簪子簪住了。
除了这个木簪子,和这身红衣,全身上下,再无一丝多余的装饰,却显得极为清艳,像是一朵刚出浴的红莲花。
许是刚才差点跌出窗外,受了惊,她的小脸显得格外苍白,沾了水汽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情。
一阵冷风从窗户灌进来,温酒酒的身体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
傅尽欢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必多礼。”
温酒酒直起身子,眼角余光掠过他的腰间。
他的腰间挂着一条鞭子,鞭子的手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冷冷的,泛着黑玉般的色泽。
傅尽欢用软剑,很少用鞭子,这鞭子平日里没见他拿出来过。
他带着这个鞭子,出现在温酒酒的住处,来意不言而喻。
温酒酒早就知道他来了。
她听出雨珠砸在油纸伞上的声音,猜想必定是有人撑着油纸伞,朝这边走来,这个时候来找她的,如果是旁人就算了,若是傅尽欢,那麻烦就大了。
温酒酒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她不想泡那药浴,跑到傅司南面前装了一把柔弱,刺激傅司南。以傅司南的性子,知道她在泡折损寿数的药浴后,会去找傅尽欢理论。
傅尽欢一向宠溺这个弟弟,兴许会遂他的愿。
事实上证明,温酒酒的确走对了这一步,今日无人来传她去药浴。但她利用傅司南之举,也会由此暴露,傅尽欢不舍得责备自己的弟弟,就会来找她这个罪魁祸首,给予她惩罚和警告。
参考她当初咬了傅司南一口,傅尽欢主张鞭笞一百作为惩罚,这次惹恼傅尽欢的惩罚,会很严重。
温酒酒若不采取措施,一顿苦头跑不了,所以她才在察觉傅尽欢来找麻烦时,故意引诱侍女说出那番话,再一连用“最温柔、最贴心、最深情”三个词,先将傅尽欢砸得晕头转向,带偏他的注意力。
傅尽欢眼底果然不见怒火。
他大概在想,温酒酒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口中所说的性情冷漠的大公子,与世上最温柔最贴心最深情之人,分明是同一个人。
他有些自得的同时,又有些暗恼,温酒酒这一通操作,既将他夸了,也将他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