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桂霞镇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浸满了血腥的桂霞镇,像是急着洗干净一切污秽。
林志义的死,在桂霞镇引起了轩然大波。
前两个死的人,一个是个原本就病恹恹的书呆子,一个是游手好闲惹人反感的流氓,除了李书生的娘子绣娘,别人都没有当回事,反正镇子离了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但林志义不一样。
他年轻的时候读过几年书,听说祖辈和外面的仙长能攀上关系,现在也能把仙长请到镇里,再加上厚脸皮和好口才,让他在镇上的地位非凡。
眼下,他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死了,还死得这么凄惨,镇民一下子都慌了。
铺子没心情开张,平日该进山的人也不敢去了,桂霞镇人心惶惶,都拥簇在街头,商议昨晚的事。
“林老爷是不是触怒了魔人,才被报复的?要我说,一开始就不该请什么仙人!现在倒好,昨夜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这魔人生气了,我们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这几个人说是修者,却连林老爷都救不下来,该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有可能,不然怎么眼睁睁看着林老爷死了?”
陆臻一行人就站在容府门口,对他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元霁清沿着墙仔细观察,终于借着日光,看到了墙边最后一根细线。
他自己不敢碰,忙请萧子晗过来。
萧子晗被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了一个多时辰,耐心早就告罄。听到元霁清的呼唤,他头也不回,旭阳剑直接出鞘,擦着墙边斩了过去。
长剑火光四溢、杀气腾腾,剑气呼啸而过,将魔丝彻底斩断后尤有余劲,冲入街道,辟出一道三尺长的裂口。
裂口旁的青石地砖尽数整齐断开,下深一尺有余。
萧子晗凤眼低垂,身姿挺拔而优雅。他姿容绝美,单看外表,只让人觉得这是个物华天宝间养出的富家少爷,不食人间烟火,文弱且娇贵。
然而他手上旭阳剑的杀气还未完全平息,在地上溅起了几点跳跃的火星。
他抬眸,淡然向街口望去。
街上瞬时鸦雀无声。
镇民们噤若寒蝉,纷纷后退,仿佛面前的萧子晗一个食人的美貌艳鬼,多看一眼都消福。
耳边终于清静了,萧子晗收回旭阳剑,仿佛无事发生。
陆臻深知,若是萧子晗真的存了杀心,这一剑下去,可以把整个桂霞镇劈成两半。
但这不影响他凑到萧子晗身旁,作惊讶状:“师尊,虽然并未伤到人,但是这……也算是破坏了门规吧?”
萧子晗犹在气头上,用“是又如何”的眼神,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陆臻混不在意,只装没看见:“师尊不是跟我说过,他人言论只作过耳云烟,无须在意吗?”
事实上,萧子晗并未说过,但他又不会记得,无所谓。
萧子晗果然忘了,他抿唇不语,避开陆臻的视线。
“师尊……”
“回门派后我自己领罚。”萧子晗没好气道,“还有事吗?”
“哦,我是想问,”陆臻逗弄够了,转回正题,“师尊有没有发现,镇上少了个人?”
萧子晗:“……少谁了?”
“李铁匠。”陆臻回答,“天亮后一直没见过他。”
元霁清:“兴许害怕了,没出门?”
陆臻摇头:“不会,我们偷……偷偷调查的那天晚上,他对林志义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也一直扬言要杀人,不像是怕事的人。今天白天我一直在盯着,本以为他会趁机出来煽动一番让我们难堪,却未曾见过他。”
萧子晗问:“昨晚呢?”
“师尊竟然没看出来么?”
陆臻故作惊讶,分析道:“林家院子被翻得乱七八糟,院内老树底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显然是有人把林志义拿走的不义之财再度抢走了。”
“这个我们昨天看到了。”何宴问,“你觉得是李铁匠拿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陆臻说,“杀害林志义的人花了那么大的功夫装神弄鬼,总不可能只是为了好玩,多半还是拿捏到了林志义的痛处,让他心神不宁,主动把所谓的宝贝找出来。”
元霁清若有所思:“而且纸人做出的场景十分复杂,非一人之力所能成。”
何宴说:“林安所住的院子里有安神香的味道,我们去鸿福酒楼的时候,我在附近闻到过。我从小与这些药草类的东西打交道,不可能闻错。”
“假定一下。”陆臻说,“安神香是金莲的东西,此事她参与了;纸人不知出处,吊着纸人的线,可能是绣娘手笔。但两个女人不可能自己杀得了林志义夫妇,那些纸人起码也要两个人来布置场景,也就是说,昨夜,至少有三个人介入此事。”
何宴恍然:“那天酒楼里的五人,都对林志义心有不满,甚至起了杀心。”
“而且他们都不希望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参与进来。”
“现在李铁匠失踪了!”何宴兴奋道,“我们昨晚追着魔人一直跑到西山里,如果五人中藏着一个魔人,那人必定是李铁匠!”
陆臻没答话,但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已将自己的分析全部说明完毕,自信满满,看向方才一直沉默的萧子晗。
发现四个小辈殷切目光的萧子晗:“……”
他含蓄地点点头:“嗯。”
陆臻:“……”
就,没了?
为人师者,不是应当不耻下问,多加思考,愤而启,悱而发,为人谦和,在弟子有所成就时,不吝赞赏吗?
他说了那么多,萧子晗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不说,还就得到一个“嗯”??
萧子晗回头看了陆臻一眼,似乎终于良心发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又多说了一句:“能观察到这个地步,不错。”
陆臻不服气了。
什么叫“能观察到这个地步”?他都直接揪出李铁匠了,还能到什么地步?
萧子晗老神在在,望着街口出神,并不回答。
陆臻正欲再问,便看到一个樵夫连滚带爬地从东山跑来,边跑边喊:“又……又有人死了!”
镇民们大吃一惊,连忙询问:“这次又是谁?”
“是……是……”樵夫大口喘着粗气,惊惧不已,“李铁匠!”
陆臻:“……”
脸好痛。
几个镇民一同前去东山,把李铁匠的尸身抬了回来。
他浑身僵硬,已死去多时,身上全是斑驳的伤痕,胸口也破开一个大洞,没了心脏。
陆臻挫败无比,问道:“师尊……早就知道他死了?”
“嗯。”萧子晗说,“昨夜我们追着魔人去了西山,他应当是我们回来后才死的。街口几处墙边有几处泥点,昨夜刚下了雨,青石板砖不会无缘无故溅出泥来。”
陆臻烦躁地踢开路边的石子。
原来萧子晗早就看出李铁匠的事了,只是不说而已,亏自己还以为压了萧子晗一头。
“我没意识到是李铁匠。”萧子晗冷不丁地说道,“我只是知道有人从山里回来。”
“哦。”陆臻愣了一下,“师尊为何提起这个?”
“没什么。”萧子晗别过头,“就是想说。”
一夜死了三个人,看来,这魔人似乎已经失去理智,准备大开杀戒了。
这个原本秩序井然的小镇脱去了它平和繁盛的外壳,镇民们惶惶不可终日,有的人躲在家里,有的人扛着能伤人的利器,虎视眈眈地蹲在门口。
他们看谁都像那个掩藏在人群中的魔,人人自危,连多的话都不愿意说。
那天晚上聚在酒楼里的人已经死了一个,剩下四个情绪都不太高,连金莲都不怎么上街晃悠了。
萧子晗分别在四人的住处下了禁制,若魔有动作,他立刻就能知晓。
而当晚,街头再度响起声音。
陆臻坐在围墙顶上,托着腮看热闹。
如同之前一样,喊叫声、火烧朽木的声音一同响起,只是今夜多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女人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长夜,响彻了整个桂霞镇。
“你怎么敢——”
金莲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着。几个男人押着她,其中一人正是她丈夫。
金莲丈夫一言不发,扣着她的臂膀却十分有力,金莲根本撼动不了。
镇民们挤作一团,街道中间的几只火把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露出一双双麻木呆滞的双眼。
张木匠高声喊道:“金莲!你还不快显出真身!”
金莲拼命挣扎:“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是魔!”
“不是?”张木匠冷哼一声,“那要如何解释,死去的人都和你有关?刘老二和李铁匠都进过你房里不止一次了,林志义和你的仇,镇上的人也都知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绣娘紧张地捏着手中绢帕,啜泣着说:“我夫君……之前也被她引诱过。”
“你胡说!”金莲尖叫道,“李书生就是个病秧子,怎么可能!”
她转头对自己丈夫喊道:“你也信他们的鬼话?我是不是人,你不清楚吗?”
“你近几个月一直不愿与我同住,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金莲丈夫说道,“你我夫妻多年,我本不忍心说的,但不能让你再害人了……”
那个一贯懦弱的人,此时眼里闪着近乎癫狂的光。他语带悲伤,嘴上却抑制不住在笑,扣着金莲肩膀的手动也不动。
“你!”金莲把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内心冰凉,她心中害怕,色厉内荏道,“你不怕我把你杀了刘老二的事说出去吗!”
“夫人,”她丈夫幽幽地问,“刘老二的心,好吃吗?”
金莲说不出话来,她又惊又怒,突然发现,自己的枕边人,她好像从未看清过。
她高声喊道:“是你!姓张的!你和李铁匠从林老头那里把宝贝搜出来了是不是!你先是杀了他,现在又想杀我灭口!”
她又转向镇民,疯狂大喊:“你们别被他骗了!刘老二是我丈夫杀的,林志义是张木匠和李铁匠一起下的手,他们都与我无关!还有……还有绣娘!”
金莲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看着绣娘:“你是知道的,我们只是摆弄了一下纸人,我什么都没做,对不对?”
绣娘被她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我不知道……”
“你!”金莲绝望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杀得了人!”
“所以你必定是魔!”张木匠说,他将一截手帕丢在金莲脚下,“这是在李铁匠身上搜出来的,这帕子是你的东西,大家都见过。你定是杀人的时候不小心被他在挣扎间扯断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不可能……”金莲惊道,“我的帕子在我房里,一直没……”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着绣娘:“我的手帕是你绣的……这块也是你伪造的!你们合伙冤枉我!”
绣娘十分害怕,低头小声呜咽。
一个是披头散发、神情癫狂的金莲,一个是平日一直老实、杀鸡都害怕的绣娘,再加上前者有多人举证,该相信谁,一目了然。
张木匠将金莲绑在了柱子上,金莲丈夫拿起火把。
台下的镇民仿佛都找了目标一般,有人大声喊道:“烧死她!”
这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此起彼伏的声音汇了成统一的声音。
“烧死她!”
“烧死那个魔人!”
“还我们太平!”
金莲沙哑着嗓子,发出一声绝望却无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