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公子穆挑出来给鱼宣过目的二十一卷,剩下的一千六百二十卷奏章主要分为三种。
一是公子穆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大意可以概括为以“等我登基,我要如何治理国家”为中心思想的话题作文。
足有八百一十七卷。
二是公子穆对被神辅佐的向往,内容可以直白地翻译为:“神女是怎么选中武王的?如果我这么做也会有神选中我吗?”
这部分少一些,有五百四十六卷。
还有二百五十七卷就如鱼宣的猜想一般,是公子穆的碎碎念日记。
比如点评今日早朝大臣的政见,分析当下税征军备的开销,偶尔还兴致上来写几首诗。
白社君无聊的时候会当消遣看看。
关于她是怎么选中姜武王的,其实不玄乎。
白社君原身是一只白毛鼠,从出生起就在山中一座道观里生活。
老鼠窝总是能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
她起初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直到身边的同类老死了一茬又一茬。
白毛鼠活的第二十个年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命好像有点太长了。
这时距离某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托付她照料自己的子孙已经过了十八年。
其实白毛鼠开灵智这件事,从她没有过任何子嗣就已经初现端倪。
鼠向来在繁育方面有着出众的才能,象征繁盛不衰。
白毛鼠是个异类,她与其他鼠仿佛有生殖隔离。
不过鼠群从来不为繁衍发愁,大家对白毛鼠这个辈分奇高却孤寡无依的同类很关照。
她在道观熬死了三个老头,整个道观的弟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到后来白毛鼠已经能在道观里大摇大摆地吃供品,有时人们也玩笑似的唤她一声“鼠仙姑”。
白毛鼠庆幸自己没有被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她的作息也逐渐往人的方向靠,不再昼伏夜出。
白毛鼠白天待得最多的地方,从鼠窝,到供桌,再到老道士的肩膀上。
老道士像她那些鼠子鼠孙一样,也很快去世,不过他留下了一个年轻的徒弟接班。
临走前,老道士揉一把白毛鼠的小脑袋,让她帮忙照看。
这道观祖上富过,名声在外,连国君也来请他们驱邪。
白毛鼠通人性这么久,对人间秩序了解了个大概,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
她前脚答应了老道士,后脚就出大事,总不能让人就这样出远门。
所以她溜进道士的包袱里,跟着上了路。
白毛鼠很机灵,等他们上船渡河才钻出来。
道士们发现她跟来,惊讶归惊讶,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一群年轻人,见过最顶天的贵人也就是这一片的县丞,以为到天家贵胄跟前最多头磕得响点。
这一趟去王都,总共三个人,是这一辈里最能扛事的。
老道士的接班徒弟崇明就在其中。
宫里来的人交代,这次请他们到王都,是为了王姬的忌日。
白毛鼠扒在崇明袖子上,听了一路。
这位王姬是先王妃的孩子。
先王妃与姜王少年夫妻,有一儿一女,也就是姜王姬和公子辛。
可惜先王妃体弱,在公子辛才过周岁时就因病去世了。
姜王没有再立王妃。
王姬没有遗传来自母亲的体弱,她是死在祭台上的。
活祭失败了,但王姬之死已成定局。
崇明和两个师弟的脸色都不太好。
这种祭祀方式是他们以为耻的,不仅全无作用,而且损阴德亏气运。
传闻近日王宫中怪事频频,扰得贵人们不得安宁,这才请他们去做法事。
白毛鼠在道观时,求上门的百姓见过不少,不过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多疑所致,一般求张符买个心理安慰也就好了。
道士们也会劝人行好事积德。
总之闹不到做法事的地步。
白毛鼠想,这回怕是碰上硬茬了。
精怪的眼睛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行人才入王都,白毛鼠就不安地爬来爬去。
王都太繁华,人多的地方人命也多。
“咱真得在这儿待吗?”
崇明原本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外看,冷不丁一道陌生女声响在耳边,整个人僵住。
白毛鼠比他反应更大。
“我,刚刚是我说话了?”
道士们反应过来,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
白毛鼠的不同寻常他们一直看在眼里,但能说人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意味着她正式进入精怪的行列。
崇明叹气:“你要收拾收拾准备渡劫了。”
道观里长大的精怪,是不能靠旁门左道的手段精进的,从根源起就只能走升仙这一条路。
白毛鼠转了转毛茸茸的脑袋,看看崇明,又看看另外两个煞有介事跟着点头的年轻道士。
她问:“那能干嘛?”
没好处她可不干。
崇明把她从袖子边捞下来,放在中间的桌案上。
白毛鼠碧蓝色的眼睛倒映着道士微皱的眉头。
崇明说:“能成仙。”
这一年,白毛鼠已度过她在人间的第七十个春节。
白毛鼠的耳朵抖了抖,问:“怀能,他成仙了吗?”
怀能道长,是故去不久的崇明的师父。
崇明摇头:“不知道。”
一旁年轻些的道士凑过来:“按辈分我们都该叫您师爷,您这都能吐人言了,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称呼。”
另一个道士瞪眼:“崇正!”
就算跟白毛鼠再熟,师爷哪能随便认呢?
崇正笑嘻嘻往后躲:“崇义师兄,别挂脸啊。”
崇明想了想,道:“你既开灵智,是该有名姓。”
白毛鼠觉得这群人好麻烦,不考虑自己的提议就算了,还净扯些没用的。
“白社君,你们师爷喊我白社君,”白毛鼠没好气,“我们能掉头回去吗?这里不对劲。”
三个道士互相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他们是出家人,不代表就不用遵守人世间的秩序了。
国君的指令,谁敢违抗?
再说了,姜王不可能随意下这样的命令。如果王都一切正常,就不必大老远地叫他们来了。
崇明安抚道:“你才入王都,就得此造化,也许升仙机缘正在此行。”
白社君眼看劝不动他们,只能坐在桌面上撑着脑袋琢磨。
其实她就算不成仙,在鼠子鼠孙面前也已经是老祖宗了,何必白白费那劲,给自己找罪受。
不过白社君识字,蹭过道士的启蒙课,看得懂道观里墙上刻的神仙故事。
成了仙能跟道观里供桌后面的金像一样,坐在那儿就有人送吃的。没人送也无所谓,自己用法术变出食物并不稀罕。
这就是大部分鼠一生的追求了。
白社君算了算,自己现在还是壮年鼠,未来很久这一点估计也不会改变,可是人都走了三代了。
万一哪天道观没人了,她吃什么?
还是成仙有保障。
而且来都来了,白社君决定勉为其难地干这一票。
姜王不只请了他们。
等他们进了王宫才发现,这简直是一场各个民俗流派的大会。
算姜王眼光好,来的都是有点真本事的。
所以大家都挂着脸。
这又杂又乱又沉的怨气,绝非一日之功。
还好姜王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是一个好甲方,目的和要求都非常明确。
——超度姜王姬。
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
姜王还好,但一些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的贵人们甚至连让姜王姬“魂飞魄散”的话都说出来了。
把天家的脸往外丢,这里面起码得杀两个儆猴。
姜王不可能亲自跟他们说明情况,基本就是坐在那摆出一个态度。
与他们详细告知事情始末的,是祭司。
他说,去岁王姬活祭以期神降,无果,死灵怨极生恨,为祸人间。
非常简短,但在座的同道中人懂的都懂。
崇明作为代表坐在显眼的位置,白社君被交到崇正手里。
她问:“活祭就能神降吗?我成仙以后是不是要往有活祭的地方去?”
白社君一想到神仙还是个赶趟的活儿就萌生退意。
崇正严肃地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你要离活祭越远越好。”
能干出那种事的人,才不会善待从天而降的神。
白社君还没想明白,思路就被一声拉长语调的通传打断。
“公子辛到——”
崇正赶紧把白社君往袖子里一藏,跟着人群一起行礼。
等他再起身,想把白毛鼠掏出来的时候,却抓了个空。
不远处,异变突生。
才踏入场地的公子辛被从天而降的蓝眼少女撞倒在地。
宫人和侍卫立即上前想要扶起公子辛和擒住少女。
但其他人看不明白,吃这碗饭的人还能不明白吗?
在这群有些天赋的能人异士眼中,一条金龙在公子辛和少女周围绕身而过。
这哪是什么少女?
这是有道行的半仙得到助人皇的造化,要渡升仙劫了。
不知谁起头:“王姬有灵!神女天降!”
于是一呼百应:“王姬有灵!天佑大姜!”
冲到一半的宫人和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进退两难。
在这时候上前扰兴,万一破坏了大姜的祥瑞怎么办?
在崇尚祭祀的姜王朝,别说国君,换做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对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重视得不得了。
人群中,祭司的脸色尤为精彩。
公子辛倒在地上,白社君本来就有点尴尬了,这群人的起哄更是把她架起来烤。
她伸手把公子辛提起来,让他站到前面挡住众人的视线。
白社君松了口气:这下总算没有那种独自面对致死量万众瞩目的窒息感了。
躲到公子辛身后的白社君没有看见,这个身处呼声中心的少年眼珠漆黑无光,神色淡漠如一潭死水。
他一一扫过在场或狂热或震惊的脸,平静地转身朝着高座一拜:“恭贺父王,天佑大姜。”
老天:鼠鼠啊,你想成仙吗?
鼠鼠:加班不?加班我不干。
怕鼠鼠不干硬给塞活的险恶老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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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姜王都·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