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落水之前,安也叫的那声“昭仪公主为何推我”声音之大,画舫众人无一不晓。
安也轻咳几声,忽略周围又转到她身上的目光,脸上还是苍白如纸的模样,她看着盛气凌人的张翠翠,似是受了惊吓,眼中含泪,柔柔道:“姐姐在说什么?明明是昭仪公主推的我。”
张翠翠咬着牙,转身指向船尾,“公主千金之躯,为何要害你一个只剩虚名的‘假’郡主?当时是我离得最近,我清清楚楚看到,就是你推的公主,随后自己又跳了下去!”
她说完,眼神往旁边一瞥,原本席间与她坐在一起的一人顿时出列,高声道:“是,我也看到安氏推了公主!”
她说完,那名叫月儿的女眷也弱弱道:“我、我也瞧见了。”
似是呼应她们这话,昭仪公主火气瞬间被点燃,她虚弱瞪了安也一眼,原想发火,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大声咳嗽起来。
三人成虎,她们一同指认,几乎已然将这事盖棺定论,周围原本摇摆不定的众人纷纷厌恶地看着安也。
“是啊,昭仪公主身份高贵,没道理陷害一个罪臣之女。”
“怕不是她嫉妒昭仪公主,故意喊的那句。”
“原以为她是个可怜人,没想到竟这般歹毒。”
“怪不得是谋逆之臣教出的女儿……”
她们自以为小声议论,却不想距离太近,这些话早已落进剑拔弩张的几人耳中。
荣晋之上前扶过昭仪公主,他自然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面色已然铁青,蹙眉阴沉沉地看着安也。
张翠翠见众人偏向自己,更得意起来,“安氏陷害当朝公主,罪大恶极,今日就由晋王殿下做个定夺,还公主一个公道!”
不少贵女纷纷点头,皆齐齐看向荣晋之。
有几个贵女不大忍心,她们互相看看,眼中满是惊骇和惋惜。
谋害公主,以下犯上,这样活生生的一个绝代佳人,今日怕是要折在这里。
安也没空注意旁人的情况,只是将目光看向荣晋之,眼中水光粼粼。
荣晋之偏过头不再看她,他抿着唇,不得不表态道:“安儿……安也谋害当朝公主,罪名确凿,但念在是初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就赏十大板子,禁足半年……”
有好事者原想命自家丫鬟直接上前捉了安也,却在看到安也身后的郁宴之后,吓得噤了声。
他沉默地半跪地半跪在地,没有因为安也成为众矢之的而离开,似乎游离在众人之外。明明那双明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但光是立在那里,就足够有压迫感。
不等荣晋之说完,就被两个人打断。
“王——”张翠翠刚说了一个字,听到声音之后,又转头看向和她一同出声的安也。
荣晋之说出的惩罚在她看来实在有些过于轻了,她本想提议加重刑罚,但如今却改了主意,先看看安也痛哭流涕的求饶模样之后再提议也不迟。
她满心舒爽的转身,却在与安也目光相对时一怔。
安也眼中丝毫没有慌乱的情绪,她眸光沉沉,里面装着让张翠翠心惊胆战的镇静和笑意。
张翠翠竟然有些荒谬地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但那眼神只出现短短几瞬,张翠翠悬起的心还未落下,就看安也瞬间换了副神情。
她双目含泪,眸中似盛着无尽委屈,“王爷可愿听我一言?”
荣晋之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下不忍,沉默的点了点头。
“谢王爷。”安也转头,目光重新落在张翠翠身上,容色镇定,声音虽不大,却含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若我没记错,姐姐是背对着我和公主的吧?莫不是姐姐后背长了眼睛,竟能将我如何推的公主看得一清二楚。”
张翠翠一噎,面色闪过一丝慌乱,却仍固执道:“是我无意间回头时看到的。”
“无意间看到我推公主,无意间拿着玉佩,无意间挡住众人的视线……”安也话语轻柔,说出的话却让张翠翠的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我不知为何你要加害于我,我与公主血浓于水,可是你能够挑拨得了的?!”
“什、什么玉佩,我不知……”
“你怎能不知,昭仪公主丢失的玉佩,不就藏在姐姐袖中么?”
张翠翠下意识后退一步,将手臂往自己身后藏,“你、你污蔑……”
安也将身子放松下来,往身后郁宴身上一靠,似是柔弱之躯已经支撑不了她说这么多话,“我污蔑你?那你敢不敢把袖中之物拿出来给众人看看?”
她感觉身后之人微僵一瞬,随后悄然后退些许。
安也自心中轻笑,随着他后退的距离继续往下躺,两人一退一进,僵持几次过后,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吐气声,随后身后之人便不再动了。
张翠翠这副做派,就差直接明说自己心虚,周围众人皆被她吸引,并未注意到安也身上的细微变化,现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目瞪惊得目瞪口呆。
不等张翠翠辩解,荣晋之便黑着脸吩咐身旁秋兰春兰直接上前,强硬按住的张翠翠。
一声痛呼之后,一个碧绿翡翠玉石便自张翠翠袖中脱落,‘叮当’一声落在夹板之上。
金凤环绕,玉佩中间还刻了一个大大的‘昭’字,不是昭仪公主大张旗鼓要找的玉佩,又是什么?
这是安也在梦中梦到的场景,原身被陷害之后,她在画舫上昏迷的最后一眼,就是张翠翠故意将手中玉佩露给她看。
周围吸气声层出不穷,张翠翠见事情败露,直接跪在地上,急道:“公主救我!我都是按您的吩咐所做……”
那两个附和她的女子也被吓得软倒在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昭仪公主说不了话,竟硬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周围贵女们哪见过这般情形,如今个个张大了嘴,厌恶之意也从安也身上转移到了张翠翠三人身上。
他们目光在昭仪公主和张翠翠之间来回扫视,听张翠翠这样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事竟是昭仪公主联合张家女做的局?!”
“先前是我等错怪了安郡主,她先遭了失亲之祸,如今还被公主陷害,实属可怜……”
“晋王不是将安也抬做了侍妾?这还没嫁进去几日,怎么就糟了这等祸端?”
“你们懂什么?这昭仪公主今日这出,八成就是为了安也进了晋王后院之事,她心悦晋王之事,京城内谁不知晓……”
“……”
“够了!”
周围嘈杂的讨论便被一句暴怒之声打断,周围人颤了颤,齐齐看向已经站在船尾的荣晋之。
“张大人家门不幸,竟教出这般随意污蔑旁人的毒妇,来人!把她们三个压下去,先拉到各自府中禁足,我明日定会挨个去贵府拜访,好好与他们说说他们生的三个好女儿!”
张翠翠从未见过荣晋之对她这般态度,哭着无措道:“不是的王爷……”
荣晋之哪会听她狡辩,他眼疾手快接住昏迷的公主,恶狠狠看了一眼张翠翠和那位缩作一团的书生,又巡视一圈围在此处的众人,沉声道:“今日之事,本王不希望在别处听到。”
在场的贵女互相看看,都识相的噤声点头。
画舫此时靠岸,既已发生这般大事,众人也都没了游湖的兴致。昭仪公主被荣晋之匆匆抱走之后,参宴的贵女们也依次散了干净。
张翠翠三人颓然跪在地上,被匆匆赶来的家仆拖着离开画舫,平日里交好的几个贵女都纷纷绕开,不约而同忽略掉她们撕心裂肺地挣扎求救。
不出一个时辰,热闹的画舫之内,就只剩下安也一行人,还有那位下水救人的书生。
这书生倒有些意思,刚才那般混乱,他若是趁乱跑了,也大抵无人注意,但他觉纹丝未动,就在画舫上呆愣愣看了这一场大戏。
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安也心情不错,朝他问道:“公子姓甚名谁?”
书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朝她作揖道:“姑娘叫我?”
安也点头。
“小人姓柳名言安,家住苏州城临城县,原是县中秀才,此番入京是为赶考。听闻春泽湖上风光秀美,便陪同友人一同来此吟诗赏景,方才见有人落水,便直接下水救了人,不承想……”
安也只问了一句,这书生就跟倒豆子一样将自己身份都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话中似乎透出些无措地懊恼。
安也见他眼中并未淫邪之气,也知晓此人只是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便道:“你并未做错,只是……近日若是无事,莫要在京城闲逛了,最好找个安静地处藏上一藏,等考试之时再出来罢。”
柳言安双眼露出些许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安也看了一眼他的模样,却没解释。
前几日一直压在心头之事终于落幕,安也察觉胸中原身留下的绝望之意已然消散,再加上回去时马车里没了荣晋之,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看着外面驾车的郁宴更顺眼了些。
这人不仅长得好,背影也俊俏极了,平日里看着并不健壮,甚至还有些清瘦,但湿衣裹在身上之后,那些流畅的肌肉线条便清晰地暴露出来。
这样的人,怎么在文里只是一个工具人配角呢?
若是让她来写,她肯定给郁宴安排个男主当当,实在不济,做个温柔男二也行。
不对,温柔男二可能做不了。安也想象了一下那根木头眼里露出似水柔情……就觉得想笑。
她也的确笑了出来,郁宴回头疑惑看她一眼,却见女人打了个喷嚏,随后揉揉鼻子,笑得更大声了一些。
*
安也走后,几个与柳言安一同出游的书生才小心翼翼围了上去。
一个和柳言安关系稍好的书生上前扶起他,担忧问道:“言安兄,你没事吧?”
柳言安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摇摇头。
“那些人看着非富即贵,你救了那女子,可得了什么赏赐?”
柳言安看着安也走前留给他的几两碎银,又摇摇头。
旁边一个长相崎岖,身材瘦小的男人嗤笑一声,“那些娇小姐们怎么能是穷酸秀才碰得了的,咱们还是离他远些的好,免得惹上什么祸端。”
他说罢,又看着柳言安望着贵女离去的方向挪不开眼,愕然道:“你不会瞧上了那些小姐中的一个吧?”
扶着柳言安的友人双眼也是一瞪,“京城贵女不是我等能肖想得了的,言安兄,你可莫要做傻事。”
柳言安垂下目光,他呆呆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双手骤然紧攥。
*
荣晋之一夜未归,安也落水之后又受了些惊吓,故而晋王府要比平日里熄灯还要早上一些。
郁宴将院中那株桂花树下的落花清扫之后,便也回房睡下。
后半夜,空中不知何时飘出细雨,隐隐雷声藏于阴云,要落不落,等雨再大了些,才‘轰隆’一声,打出一道震耳惊雷。
郁宴置身湖水中央,正朝一个方向游去。
他不知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在搜寻,不过片刻,便寻到了一片翻飞的衣袖。
顺着衣袖看去,一个女子静静浮在水中,她闭着眼,黑发自身侧散开,桃红衣裙犹如一条宽大艳丽的鱼尾,仿若神女降世,媚鲛初临。
离得近了,他想去拉她,那沉寂的女人却突然睁开眼,她红唇勾起,媚眼如丝,藕臂上的衣衫随着动作朝他飘舞。
然后,他被轻轻搂住。面前女人双唇之中不知为何多了一朵透白桂花,柔白和艳红交相辉映,带着桂花独有的袭人幽香。
忽然,她开口,唇中含着的桂花随水上浮,自他脸颊轻蹭,与此同时,他听到她说——“郁侍卫。”
郁宴一愣,这才发现,那与他贴近的水中魅影,竟是、竟是长着安也的脸!
他心头震动,水中女人随着他下意识抵抗逐渐消失,碧绿湖水如烟散去,他转头,看到了熟悉的破败宫殿。
比起湖底,这里他显然更为熟悉。
他顺着记忆行走,路过院中横着的尸体,路过梁上挂着的白绫,身形在前行中缩小,变成七八岁的模样。
最后,他停在一扇破败的门前。
“宴儿。”里面伸出一只手,牵过他,声音轻柔,“快进来,看看你父皇赏你的东西。”
他颤抖起来,抗拒着想后退,却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他只能随着身体向前,然后缓缓地,掀开那层绢布。
明黄绢布之下,放着一条惨白的白绫。
“宴儿!”屋外电闪雷鸣,女人的声音骤然变化,像是嘶哑的,啼血的鹃鸟。
他躲在阴暗的床底,看着刚才那女人被漆黑人影套上白绫,面容变得狰狞青紫,她在垂死之际还直直盯着床底的他。
双唇颤动,郁宴听清了她的话——“宴儿!快走,去做个普通人!再也别回来!”
郁宴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湿透,止不住喘息起来。
每当午夜,那噩梦便悄然而至,以往他已习惯,可不知为何,今夜却有些不同。
他呼出一口郁气,转身拿过枕边放着的佩剑。
利剑出鞘,郁宴盯着剑身上映照出的迷蒙双目看了半晌,随后起身下榻,找了方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雨落屋檐,沙沙作响。房中静默一片,郁宴心绪翻腾,记忆如潮,最后停在了湖中女人身上。
那是荣晋之的女人,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