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茅草屋中有一架木床,木床上铺放着枯黄的干稻草和一床黑破棉被,其中躺了一个白发老妪。
那老妪面色青灰,紧闭双眼、口唇微张,皱纹深壑可怖,眉头死死蹙在一起,像是还在担心什么似的。
竹寻将一个肉包子放在破掉一角的土瓷碗里,放在了那老妪耳边,做完这一切后又转身奔向尤有桔,将其中一个肉包踮脚递给尤有桔,
“仙人,吃。”
尤有桔怔愣着退后半步,刚才的惊讶还定格在面上。看见老妪,他有一种莫名的悲伤,甚至是愧疚,几欲盖过了眼前的情绪。
他一瞟床上不明生死的老妪,又看看举着肉包子的玫红眸子的小魔头,哽住了喉。
他摇摇头,方才找回自己呼吸似的深吸一口气,将那包子推了回去:“我不吃,这是给你的。”
那孩子这才点点头收回了动作,毫不客气地一左一右大口囫囵了起来,吃的腮帮子鼓鼓的,用尽了力气享受这美食。
尤有桔定定神,眉宇间温和了不少,移步走向那老妪。
都不用多走几步,本来就不大的小房子,走进几步就闻见了丝丝异味。
尤有桔挣扎着看着吃的正香的小魔头,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收养他的那个老妪,书中没有多余的文笔给过这人,尤有桔只知道在她死后,本就艰难的竹寻活得更是难上加难,猪狗不如,因偷摸挨打更是不计其数,常常只能藏匿山野,与野狗争食。
还有好几次险被妖魔分食,还因容貌艳丽,和不详的双眸,被几个江湖术士抓取供人观赏、供人凌虐,后面因为魔界摄政王寻找魔皇,天生异相的他又被折磨的不成样子。
因为摄政王的误判,才九死一生.....
想到这儿,尤有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寒颤。
看来还算及时。
他缓缓转身,思忖着怎么告诉还是小孩子的竹寻“死”这件事。
他给自己打打气,还是下定决心对已经吃完包子的竹寻说:“竹寻,她.....已经死了。你明白什么是死吗?就是......”
没等尤有桔说完,竹寻淡淡开口,脸上还是毫无波澜,唯有眼睛如宝石明亮:“我知道。”
那语气平淡的就像陈述我中午吃了两碗饭一样。
无悲无悯,无喜无忧,是为淡漠。打的尤有桔措手不及。
突然一阵长远的沉默,压得尤有桔一阵抖擞,打了个寒颤。
“那你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眼睛瞟了瞟那个冷却的肉包子,这才发现那碗包子旁,还有许多发硬发黑的馍馍,刚刚尤有桔还以为是些大小迥异的石子罢了。
“还她的呀。”还是那副漠然,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还她?】尤有桔结舌。
“她给我吃的,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她病了我也给她吃的,一把屎一把尿。她是受人所托,收了钱照顾我,只不过那些钱财被她丈夫拿去赌了,但我还是还了她的恩情,我不欠她的了。”竹寻一脸天真,一脸平淡,眼睛像小狗般灵动。
原来其中缘由是这样的,只不过小小的孩子,还不及他腿长,却逻辑清晰,镇定自若,这算好,还是坏呢...
尤有桔心中一片凄然,还好这只是小说里的人物,他的一生、他的性格都注定了的,他不会痛,可他又这样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这种感觉,太过复杂。
“仙人?仙人?”竹寻已经走到了尤有桔跟前,抬头唤着他,玫红色的眼睛瑰丽而锋芒,刺得尤有桔生出了逃走的念头。
尤有桔吞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口水,牵起竹寻的手径直出了门。
竹寻已经有很久没有被牵着过了,上一次还是因为自己扯下了遮眼的布条,被村里的人发现了,追上门来赶骂。
王婆拉着他的手踉踉跄跄逃到山上的时候,嘴里一边骂他是个灾星,一边扯着步履不停、七歪八拐的他。
手中的粗厚茧子和倒刺像干乱的杂草树枝一般刺着他细嫩的手,磨得竹寻的手都红了。
王婆一开始很喜欢他,但后来总骂他晦气,她讨厌自己,却也没放开手过,似乎在等什么人。
所以竹寻也笨拙的伺候着病了的她,直到她死。
但眼前的这双手不像那些常见乡野村夫般黑壮、如同钝刀般割手,用力一推就可以把他推的远远的、重重的,用力一扇就可以让他头晕目眩,血流不止;
而是像那热乎乎的白软包子、光滑的竹枝般茎节分明,还带着些许温湿,紧紧包裹住他,抚摸着他。
他愣愣地回握住了仙人的手,又不安的想缩回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实在太脏太黑了、连指甲缝里都是黄泥,曾皲裂的地方也如一道道黑水沟蜿蜒在粗糙的表皮上,像冬日的农田。
实在玷污了这仙人这玉骨。
还来不及犹豫,尤有桔走到屋外,放开了手,竹寻的手垂在袖中虚空的抓了抓那残余的温度,回味着刚刚的情绪。
“你等着,我去把她葬了。”说着,他咬咬牙,视死如归般冲进了屋,又抗着草席冲了出来。随即开始挖坑,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得完成了一系列动作。
“呼~累死本大爷了。”尤有桔用袖子擦擦汗,立了碑。
这才叫了竹寻过来:“竹寻,过来。磕个头,也算报了养育之恩。”
竹寻还是那番听之任之、乖顺地在土包前磕了一个头。
天已经逐渐暗下了,尤有桔顶着一身臭汗,面色幽怨,自己干嘛突然善心大发啊?
他低头闻见自己身上隐隐有种味道,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尤有桔强挂出一个微笑问竹寻:“你们平时在哪沐浴呀?”
竹寻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头问到:“仙人也需要沐浴吗?”
尤有桔恨不得甩出一个晕倒的表情包,仙人此刻也滂汗臭啊喂!!
但面上依旧笑盈盈的维持着和蔼模样,他现在应该还没厉害到无垢圣体的程度,最多算会点皮毛法术坑蒙拐骗的半仙吧?
竹寻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活动了一下自己因为泥垢紧绷的小手,下意识将手往后背了背,礼貌的对尤有桔说:“请仙人随我来。”
竹寻带着尤有桔左拐右拐,穿林窜洞,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时抵达了一个洞穴前,又从洞穴中弯腰前行,才通过‘初极狭’就到了‘豁然开朗’。
尤有桔十分自然地施了一个照明咒,顿时双眼放光,一瞬欣喜过望到呼吸停滞。
这是一洞石穴温泉,游丝水烟如雾,天然水池青绿如碧玉,碧波荡漾,正面有一出口,通道浅而弯曲,可以瞧见还有一处穴室。
整个空间不仅宽而广且景色绮丽,尤有桔能感到其中蕴含不少灵力,顿时浑身力量充沛,横扫疲惫。
「这就是桃花源吧呜呜」尤有桔在心中喜极而泣。
这**不离十就是书中魔皇少数爱好之一——泡温泉。原来这好小子这么小就发现了这处宝地啊!
此处应该就是众多汤池中,成魔后的竹寻最爱来的地方之一——阴阳泉。
此洞有双泉,热为阳,冷为阴。
一阴一阳互相滋补,不仅舒畅身心,更能提升灵力。由此尤有桔在看书时认为竹寻心里或许是恋旧的,成魔许久后还不忘故地。
尤有桔拍拍竹寻的肩膀,欣慰道:“你小子真会找地方啊,这也舍得分享给我。”
这是竹寻整日乱窜找到的,是尝试追兔子时,追到了这样的地方,洞口长了一些蘑菇,带回去煮汤喝味道鲜美,可以勉强果腹,或是每次被打了,他就会来这里静坐一会儿,盯着反映自己双眸的泉面。
他探过泉水,泉水淌过的地方会有些奇怪的触感,实在难以忍受,他认为,可能连泉水也不欢迎自己。
“仙人请用,我是凡人,不能和仙人同浴。”他谦卑的垂下眼皮,转身往洞穴走去。
尤有桔扯住他:“欸!什么仙人凡人,快来一起好好洗洗,不必避讳,你我二人都是男子汉,怕什么。”
尤有桔毫不避讳地脱下自己的里外三层,只剩一条亵裤贴身,只身入泉,霎时暖了身心,源源不断的力量和灵力顺着毛孔灌入。
「啊~舒服。这就是修仙者的力量和感觉吗?」
尤有桔飘飘然的闭上了眼睛,浑身松弛,长□□浮在萦绕着白烟的碧波上,称的皮肤白里透红,如梅赛雪。
那红晕一直从身体蔓延到眼角耳根,影影绰绰又被烟雾包裹,时隐时现更添神秘之感,一股浑然天成的仙姿。
这副样子在竹寻眼中,堪比天上谪仙。但谪仙或许也不过如此吧?
竹寻看的入了神,眼都不眨,竟忘了方才的矜持,那仙人抬起双眸,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竹寻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呼吸,这怕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了。
“过来。”那仙人檀口一张一合,竹寻就像被施了咒法一般不受控制地走向前去。
“衣服脱了,好好洗洗。男子汉别小家子气嘛。”仙人不说话为肉身玉佛,一开口也挺亲民接地气的。
竹寻夺回自己意识的主动权时,是被温泉水蛰得密密麻麻时。
他顿时皱了眉,小脸挤在一块。
尤有桔湿漉漉的手指轻轻抚了上来,为他擦拭着脸上已经干裂的脏物,贴心问道:“怎么了?不习惯吗?”
竹寻摇摇头,忽然觉得那纤纤玉指的温润捧起那一掬掬温泉水柔浇在自己面庞上也不奇怪了,竹寻就一动不动在水中,任由仙人擦洗掉脸上的污垢。
那张小脸如被拂去尘灰的宝石,闪出夺目的光辉,那眸子透亮,被氤氲上层层水雾,如洗过一般。
尤有桔满意的点点头,狠狠揉了一把竹寻的头发。
收拾完小魔头,他也出了浴池,弹指一响,就着了衣装,又弹指一响,一套崭新的衣物就出现在池边,只不过这次是少了玉冠。
尤有桔看着这个瘦弱的身影,心酸道:“那些人拿吃的羞辱你,你可以躲得远远的,不必给那种人跪下。”
竹寻愣着看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可是只要跪一下挨下打就可以有馍馍,而且他们打的也没有村里的王叔重。”
尤有桔抿紧了唇,愧疚感鞭笞着他,他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自己吃饱穿暖的啥都好,反而去教育一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维持自尊...真是该死啊。
他有些难受,孤身向洞穴外走去,嘱咐还未出浴的竹寻:“起来换衣服,可不能泡久了。”
尤有桔叹口气,身上已经没什么能换的东西了。
看来能去猎妖除魔赚点外快和保证自己基本的生存安全。
尤有桔眼观鼻鼻观心,照猫画狮地在脑海中尝试探了自己灵力的深浅。又从基本功熟悉了起来。
这具身子给的这样好,三三两两就能悟出其气感,使的一派行云流水、人气合一,各种法诀更是牵着自己走,好像自己已经做过千千万万遍顺畅。
尤有桔其实还有些怔愣,他现在其实也认为自己在梦中,可能是他醒来的时间短暂,沉睡的时间漫长,所以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
况且他不仅练功一气呵成,恍如红炉点雪般,用起法术也顺手拈来,有种平步青云的不真实感。
“呵,难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的美梦吗?”尤有桔摇头苦笑,带着丝自嘲:“老天真是待我不薄啊。”
“仙人..”一声稚嫩从洞口传来。
尤有桔转身,看到竹寻就坐在洞口望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穿着他“高价”换来的那一套白衣,看起来体面了不少,可这样的素锦,却将他那双玫红色瞳子衬托的如雪中艳花,耀眼夺目。
他俯身触到竹寻湿漉漉的头顶,手中发热,只消片刻,枯黄的发丝就蓬松了起来。
尤有桔心中得意,似乎已经掌握了门道,毫不掩饰嘴角挂笑,如果能一直梦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这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怎么啦?”
竹寻仰起头,不掩好奇:“为何仙人练功不用法器,我听说仙人都有法器,您的法器是什么呢?”刚刚泡过温泉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在发着璀璨的光。
尤有桔其实是囊中羞涩且毫无门道,佯装高深道:“我在等我的‘缘’,法器不仅要适合自己,更要与持有者有缘,方能事半功倍,得心应手。好‘缘’更是难求啊。”
竹寻似懂非懂点点头:“那仙人和竹寻有缘对吗?”
尤有桔一愣,心田被这萌萌的小魔头钻了一抹绿绿的嫩芽出来。大笑着拍拍他的头顶,对这个小魔头的甜言蜜语十分满意。
只是不知道,他这份‘缘’对竹寻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