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小云开了门,低着头,站在两边,等卫桂出去。
卫桂拉着卫兰,卫兰一身毛茸茸的,细小的绒毛仿佛从眼前拂过去。
走到另外的院子里,路上雪白雪白的,天色微微发亮,有些浅淡的蓝紫色云缕千万条春风柳枝似的铺开,又轻又冷,天空还是暗沉沉的黑色,像一缸搅混了水的墨汁。
“拿我的好酒来!”
卫桂说。
天上已经不下雪了。
卫兰拎着斗篷似的披风往地上看了看,好像垫着脚尖过水路。
卫桂被他逗笑了说:“进屋去,屋里靠着窗,往外看出来就是了。”
他说着就拉着卫兰又往里面走。
卫兰握着他的手,两个手心都是热的。
进了屋,上了炕,中间一张桌子,桌上摆点瓜果糕点,再放上细长颈子的酒瓶子,宽大开口的酒杯,酒坛子放在边上,开了口就散发出一种沉醉的香气。
卫桂往身后靠着对卫兰笑道:“这里也有一个好处,酒这种东西,往地底下一放,究竟能埋多久要看它能保存多久,不拘放在哪里,时间久了,总归都是好东西,仔仔细细挑起来,反而也无甚趣味了。”
卫兰就比他坐得正直,侧头往外看去,天上已经捧出一轮明月了。
月亮亮堂堂的,入了他的眼里,就好像凭空绽开了一朵猩红的玫瑰。
大概他们确实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容错认的差别。
毕竟,就算是同一个人,也要分清楚,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年轻,或许分得少一点,年老了,活得长久了,差别大的时候就更多了。
有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小时候一个样,老了又是一个样。
不足为奇。
卫桂是一心只要玩乐。
卫兰好像眼前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他恨不得把见到的人都杀尽了才好,只是又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所以一味忍下去,不能对别人说,越发冷落,看起来就出挑得一捧冷雪化成的清泉水似的,水里藏着星星,星星底下是凝固不化的血痂。
流动的血,都是温热的,他的血冷了,就都凝固了,一碗血或许可以嫩嫩的,像块豆腐似的,只是红一些,他的血,只是一层又一层叠起来,硬得可以划开皮肉。
有时候,又好像一层清露,和着秋风,落在他眼里了,他就笑一笑,眨一眨眼间,旁人看着他,总感觉那眼睛里好像要落泪,只是没有。
越发亮了。
又像天上的月亮。
卫桂望着卫兰笑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卫兰收回目光看向他,笑道:“落到谁家去?”
卫桂笑道:“今天总不会落在我家了。”
他端着酒,仿佛一只冬日靠着暖炉的猫,妥帖地梳理自己的毛发,叹道:“我想见的,已经在这里了。”
卫兰笑道:“原来你竟不曾想过别人?”
他端着酒,酒杯送到唇边,开口道:“可惜,最喜欢好酒的那人,现在不在这里。”
卫桂笑道:“我知道他,他远得很,来不了的,不是我不找他,实在是两不相干,不如找你,省些口舌。”
卫兰笑了笑,端着酒喝了。
卫桂说:“不论昨日,斗酒相逢需醉倒,今夜且大醉一场。”
卫兰笑了笑,便又喝了一杯。
二人碰了一杯,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满室清辉,盈盈如水。
一坛子酒已经喝光了。
卫桂开了新的。
卫兰端着碗,豪气干云,一饮而尽。
卫桂则捧着坛子,看了一眼月亮,笑眯眯看着卫兰喝了一碗,自己才仰起头,举起坛子,咕噜咕噜喝下去。
泉香而酒洌。
山高而路远。
乌啼月落,卫兰放下碗,满面红霞。
卫桂放下坛子,望着卫兰,默不作声,弯了弯眼睛。
室内渐渐昏暗。
卫兰低声问:“还喝吗?”
卫桂笑道:“去洞府还是寝宫?”
卫兰笑道:“洞府罢了。”
卫桂起身道:“那我带你回去。”
卫兰顺着他伸过来的手看向他的脸问:“原来你不打算现在让我换衣裳?”
卫桂笑道:“这样一身现在换了不好,回去,回去我有的是,再换给你就是了。”
卫兰起身笑道:“回去我就不换了。”
卫桂拉着他走出去,笑道:“好。”
走出那个院子,卫兰脸上的笑容就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卫桂也不说话,只是慢悠悠牵着他往前走。
只看模样,倒好像都有十分重的心事。
回了洞府,又洗了一次,卫兰还是换了衣服,天色就渐渐亮了。
卫桂也换了一身,将卫兰看了看,忽然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绿油油的小玉佩。
他给卫兰挂在腰间,笑道:“这可不错。”
玉佩还含着一颗更小的夜明珠似的晶莹剔透的白玉珠。
卫兰看了看,蹙着眉问:“你喜欢亮的?”
卫桂笑道:“你知道还问。”
卫兰歪着头垂眼将这东西看了看,摇了摇头:“咦,我不要。”
他说着就把玉佩取下来要找个方向丢,卫桂哎哎拦住他:“别乱丢啦,万一碎了,不知道里面什么东西……”
卫兰收回手,看着他笑:“好啊,不知道什么东西,你还给我,你是真不怕我为这个死,是吧?”
卫桂笑道:“反正又不会死,怕什么。”
卫兰哼了一声,抬手将玉佩丢进卫桂怀里去说:“我不要,谁知道是哪里来的,说不定,你也不喜欢,才给我,你当我是什么?垃圾桶回收站?呸!”
卫桂笑嘻嘻从衣服上把玉佩捡起来,看了看说:“你真不知道?我告诉你,这是下面的人送过来的,他们说这是好宝贝,我倒不记得,具体怎么说了。”
他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将玉佩找了个犄角旮旯塞回去,用别的东西压了压,忽然想到什么,笑了一声,转头过来看卫兰,看了两眼,笑道:“我想到两个东西,不知道你要不要。”
卫兰知道他的意思,笑道:“你的心头血?还是不知道哪个送给你的道修的什么东西?”
卫桂叹气:“你知道嘛,自己跟自己说话就这点不好,什么都知道,没意思起来了。”
卫兰笑道:“这才多久,你就嫌我了,还是你把我拉过来的。”
卫桂笑道:“我可没有。”
他本来要问,你要哪个,但是转念一想,不必问了,心里都清楚,问出来反而多话了。
卫桂起身,卫兰看着他,卫桂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卫兰。
两具身体四目相对,各自都没说话。
突然有点别扭。
卫兰先笑道:“走个流程,说话。”
卫桂略一怔,笑道:“你要哪个?”
卫兰叹气。
卫桂笑道:“你还得在我这里待一阵。”
他住了口,上下将卫兰看了看,目光游弋一阵,对卫兰招了招手。
卫兰靠近了卫桂。
卫桂抬起手臂,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服,贴在卫兰心口,心跳还在,顺着往上,接近锁骨,那只手就按住大半的颈脖,这一块的皮肉也是温热的,两相接触,突然就烫了。
卫兰笑了一声。
卫桂一下子像个屠夫,考虑手里的刀应该落在羔羊的哪个位置,望着卫兰问:“你说,我在哪里给你留个印记比较好?”
他喃喃说:“要是什么都没有,好像我很不重视,虽然我平时没事,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让我出去干什么,也不是不能。
但是你是要回去的,也就这几天,我是一刻都不想离开的,万一我被他们引开了,你单独待着,保不准什么东西窜进来,他们要是说你闹事,看不惯你,就是看不惯我。
就算只是说两句话也很讨厌,他们平时不会对我闹起来,因为知道打不过我,我又是一直在这里的,他们闹起来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得不偿失。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要回去的,他们看不惯你,用不上忍,魔修又天性比道修残忍狡诈,我压着还好,我一走,可怎么办……”
卫兰又笑了笑,没说话。
卫桂抬眼看着卫兰,想了好一阵说:“算了。”
他从边上一伸手,摸出来一条发带,将卫兰看了看,让人转过去,给卫兰将头发套起来了。
卫兰有点奇怪,摸了摸问:“这东西?”
卫桂笑道:“不会掉。”
卫兰点了点头。
卫桂说:“你那个徒弟是不是没有见面礼?你也该想想了。”
卫兰笑道:“不如就用这个。”
卫桂挑了挑眉。
卫兰说:“我再亲手给他做一条新的就是。”
卫桂笑道:“我倒还有,本来想,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换。”
卫兰伸出手,看着他。
卫桂笑了笑,从边上一摸,递给卫兰第二条发带,除了颜色,看起来没有差别。
卫桂说:“这是别人给我的。”
卫兰将要收,想起来问:“不会是来历不明的?”
他叹气:“不知道,应该没问题。”
卫兰略一犹豫,看向卫桂,卫桂左看右看:“你真要我的?”
卫兰应了一声。
卫桂好半天哼了一声,不太高兴一把将发带拍在卫兰手里。
十五夜望月
王建 〔唐代〕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醉翁亭记
欧阳修 〔宋代〕泉香而酒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