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对这骤然冒出的半大小子颇多怀疑,然同村一场,碍着街坊情谊,薛氏不能不留他用顿晚饭。
何况这人现受着伤,也的确有几分可怜——但愿锦荣别鬼迷心窍将他招回来做女婿便好了。
薛氏并非嫌贫爱富,只是人穷点无妨,身家不清白可不行,他娘不过是外室,连个三五门子可供倚仗的亲戚都没有,将来不就成了吃绝户么?
心虽如此,薛氏面上却客客气气的,只不着痕迹将自家女儿与客人隔开,“锦荣,你往西边坐。”
但这么看亦有些不妥,两人不就成了面对面么?
少年倒很识趣,“薛夫人,我想起家中门户还开着,不若先回去罢。”
薛氏从善如流地道:“也好,我帮你包些饭菜,你自个热一热。”
顾锦荣看他胳膊肘还拧着,显然那会子打架闹出的毛病还没消停,这一瘸一拐地怎么好走?
于是强行挽留,“不过一顿饭而已,能耽误你多少功夫,你那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好偷的,还怕贼人惦记?”
赶紧给顾震霆使眼色,暗示他帮忙说说话。
顾震霆无法,谁叫他亏欠女儿良多呢?随便囡囡撒个娇儿,他这当爹的就遭不住了。
于是出来打圆场,“行了,都坐吧,人多吃饭才热闹。”
薛氏瞪了丈夫一眼,心想女大不中留,赶明儿有你失悔的时候!
只得将四菜一汤摆出来,团团的围了一桌子。
无巧不成书,顾湘湘老远便闻见八宝鸭子和溜鳝段的香气,急吼吼地赶过来,却发现已没她的位置。
她平常坐的那张椅子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好一出鸠占鹊巢的把戏!
被她下死眼瞪着,少年难免意不自安,主动起身要让座。
顾湘湘便要夺回她的专利,顾锦荣却道:“慌什么,添把椅子就是了。湘湘,你来挨我坐。”
把身下的板凳换成条凳,还好两个女孩子虽然皮实,但都算得苗条,挤一挤也就抵得过了。
顾湘湘满面哀怨,“你怎么能让外人上餐桌啊?”
顾锦荣心说你也不过是蹭饭的,哪好意思嫌别人?
无奈顾湘湘的身份在那里,加上得知她们母女拥有惊人的财富,不看僧面看佛面,顾锦荣和颜悦色地道:“人家一天没吃饭了,瞧他,气色比你还差呢。”
顾湘湘端详着对面苍白如纸的面容,心里总算平衡了些。加之这少年生得十分好看,顾湘湘的年岁虽不解男女之思,依稀已能分辩美丑了。
她贴心地挖了一勺甜菜豆腐过去,有点示好的意思,“你尝尝。”
少年只平静谦和地道:“多谢,但我不爱甜食。”
顾锦荣看他一味扒着白饭,竟好像面前丰富精致的菜肴都是摆设,索性另拿了一个小碟,每样拣了些到他碗里,省得他这样怕生,饭都吃不香了。
顾湘湘分明瞧见碗里夹了块绛紫色的甜菜头,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心想她这姐姐也怪没眼色的。
哪晓得少年好像没注意到似的,吸溜两口便咽了下去,脸上亦未显出为难。
顾湘湘:……说好的不吃甜食呢?
顾震霆粗枝大叶未曾留意,薛氏却未错过这场眉毛官司,面上不动声色,待饭后收拾残局时,却把锦荣叫到厨房帮忙。
顾锦荣道:“娘,我得送送客人。”
薛氏横眉冷对,“他都这么大了,你还怕他迷路?一个村能有多远。”
“现不是身上有伤么?您有所不知,方才若非他下死命拦着,我差点就让那王奔扇个耳刮子了。”顾锦荣想起来便心有余悸,王奔虽然才十四,面貌壮健已似成人,可不比瘦瘦小小的李端容易对付。
当然也不是少年能对付得了的,那会子他咬得血呼啦几的满嘴血,面貌狰狞,顾锦荣都吓了一跳——对了,她还得提醒少年回去漱漱口,恶人的血没准有毒呢!
薛氏见她扯虎皮拉大旗,也拿她没辙,只叮嘱道:“速去速回。”
顾锦荣兴高采烈地出门,只见少年仍立在台阶下——没打过招呼,想必他是不好意思不辞而别的。
顾湘湘则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话,言语里蠢蠢欲动,大有将他招致麾下的意思。公主身边多是些粗蛮仆妇,正好她想要个精致的侍童。
“放屁!”顾锦荣匆匆打断,“你打量人家出身寒微,就这样作践?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萧玉璋是不是正经人不好说,可顾锦荣深知,似少年这般相貌,一旦卖入富贵人家怕是连骨头都不剩,那些勾心斗角鬼蜮伎俩岂是好玩的。
因此情急之下才爆出了粗口。
顾湘湘到底年轻脸薄,被怼过后便扫了兴致,“不行就不行嘛,我还懒得稀罕呢!”
气咻咻陪她的公主娘去了。
这厢顾锦荣怒犹未消望着少年,“大丈夫当志存高远,不应贪图蝇头小利操此贱业,我看你颇爱读书,日后凑够盘费上京考个举人,岂非比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强得多!”
虽不愿拿顾震霆做榜样,但此时也没有更好的例子了,“你看我爹,出身也不过泛泛,如今照样一呼百应衣锦还乡,你人聪明,又有知识,何愁将来没这一天呢?”
少年瞧她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禁微笑起来,“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顾锦荣摆手,“叫什么姑娘,唤我锦荣便好。”
两人虽然见过不少次了,但回回都是你说你的我听我的,这么推心置腹的深谈还是头一回。
少年想唤她锦荣,念在嘴里倒像含了千斤重的橄榄,支支吾吾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省点力气罢,”顾锦荣也不为难他,径自为他提上包袱,“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包袱里被她顺手塞了两个馒头,她料着少年方才一定没吃饱——顾湘湘都吃得比他多呢。
过了大半程,暮色已笼罩山峦,田野里也升起了淡淡雾气。
顾锦荣料想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交差,少年却犹豫着从背囊里取出一束深红的虞美人来,茎叶已揉辗得不成样子了,花瓣却依然完整,还散发着清淡悠远的香气。
“送给我的?”顾锦荣讶道。
少年羞涩地点点头,且喜昏暗下看不出脸上晕染。
顾锦荣恍然,难怪他会被王奔那群人逮着——她记得虞美人只在私塾边的洼地里有生长,想是为了摘来最鲜艳合时的花朵,才冒险为她走了一趟。
顾锦荣深深嗅了一口,真心实意地道:“多谢,我很喜欢。”
这时候再指责他鲁莽已无济于事,群架都已打完,难道再把这千辛万苦得来的花儿给扔了么?
顾锦荣握着那株虞美人,临走时告诫道:“往后王奔若再来找麻烦,你只管来寻我爹,我爹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虽说顾震霆待不了多久,好在那帮混蛋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懦夫,尝过几回苦头,自然便懂得安分了。
少年望着她絮絮软语的模样,眉眼仿佛都温柔许多,与漆黑如幕的夜色融为一体。
*
顾震霆私自囚人的举动很快便被各方家长知觉,然而究竟不过是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哪里敢与官兵相斗?
况且也没认真当回事,他一个战功累累的大人,好意思同稚儿过不去么?多半装模作样吓唬一阵便完事了。
然等到天黑,村民们还是没见自家宝贝疙瘩放回,渐渐便坐不住了。
最先反应的是王家,王员外并没亲身过来——他身躯肥硕也懒得费这般力气,只派了个家仆领他的名义,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顾震霆再怎么声势浩大,还能在王家面前发横?
那管家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家少爷究竟何在?烦请大人给个准话。”
若是敢滥用私刑,但凡掉根汗毛,他都得告到顺天府去。
顾震霆也不恼,径自带他到“监牢”参观——其实不过是士兵们的营地。
而以王奔李端为首的一行人腿上帮着沙袋,正在气喘吁吁地围着校场跑步,一个个汗如雨下,脸似吞粪,模样看起来难受极了。
而李端那会子来得仓促,连裤子都没换,失禁后的秽物黏在裆中,散发着阵阵恶臭,与他同行的伙伴都快被熏死了。
王奔早已忍耐不得,一瞧见熟人便痛哭流涕地呼救,“郭叔叔,您快带我回去!”
营帐旁负责盯梢的士兵则虎着脸道:“违误军纪,再加三圈!”
郭管家又惊又怒,“顾大人,您怎能虐待他们?”
“这怎么是虐待?”顾震霆挑起墨黑眉峰,“我分明是在锻炼!我泱泱大周的儿郎岂可一味读死书,强健体魄,锤炼意志,样样都是必不可少的,你不希望你家少爷日后成为国之栋梁么?”
管家心道我信你个鬼!但看顾震霆一脸肃穆的模样,倒是不敢像方才那般耍横了,只陪笑道:“话虽如此,这些孩子的年岁也太小了些,将军不如……”
顾震霆冷冷道:“我身边的两位副官十岁便入了军营,他们能办得,为何旁人办不得?”
又轻嗤一声,“年纪小倒懂得欺男霸女恃强凌弱,既如此,干脆书也不必读了,就送到军中来,没准我还帮他们练成一身武艺呢!”
管家:……
分明强词夺理,偏偏他还挑不出毛病。
待要继续求情,顾震霆已不耐烦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送人回去,该怎么做他心里清楚,用不着你一个奴仆在这狐假虎威。”
管家彻底无言以对,又看营地纪律肃然,想送点东西都送不进去,只能悻悻撤退。
如是僵持了三日,王家终于大败亏输,不但补全了那外室子的医药费,答应请大夫好好医治,两口子还亲身前来,三跪九叩向顾家道歉,可谓做足了脸。
至于余下那些从犯,亦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村民们惊奇地发现,自家孩子的挑食病不药而愈,以前求爷爷告奶奶都不肯尝上一口,如今无论送上什么却都能大快朵颐。
一时间,对那管家传出的话风反而半信半疑,没准顾将军并未苛待他们,反而认真帮他们教育孩子呢。
王家想通过舆论战取得优势的计划亦出师未捷身先死。
唯独在提及顾将军时,一帮熊孩子们皆放下筷子,不约而同地瑟瑟发抖起来。
从此,顾震霆能止小儿夜啼之名也传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