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一条座头鲸 第7章 Chapter.07

耳边是再熟悉不过的水声。

溺水的人听到的水声，和经常潜水游泳的人听到的是不一样的。

游泳的时候是有规律的水花，潜水时的世界是静谧安详的，但溺水的人看见的是另一个世界。

铺天盖地的蓝黑色，水面以下的神秘未知，听到的声音先是杂乱无章的，在嘈杂的水声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下坠，不断地下坠，看着那片水面的天空越来越远，直到沉到深不见底的海床上，化为水底的枯骨。

那些死在海里的鲸就是这样，在身体再也无法行动后，那片撑起它们巨大身躯的海洋，便成了吞噬它们躯体的，最后的温床。

枯骨之中，再诞生新的生命。

海底地形复杂，因为超大陆才刚开始分裂，地表的构造和常规认识中的有很大区别，刚才的浅滩只是很小一部分，再走远一点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层。

三叶虫拖着她，把她扔进了断层里。

熟悉的窒息感觉扑面而来，明江却很快意识到这似乎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因为她确实是能呼吸的，只是与她所想象的有一些区别。

抬起头能看到头顶的海床，她甚至能想象到一旦自己低下头，看到的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海，她会被那片未知的黑暗吸入，那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她正在那个望不到边的巨嘴的正中心。

但身体上传来的诡异感觉，无法动弹的双腿令她下意识地往下看去，这一看，却令她惊呼一声，嘴里仅剩的空气化为气泡朝着海面而去。

没有窒息的感觉，甚至比刚才在陆地上更加舒适。

然而生来便属于陆地的人类当然无法适应自己脚不沾地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取代她双腿的鲸尾随着意念上下摆动，让她不再下沉。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在一瞬间改变她的骨骼构造和皮肤？

这一刻的明江感觉到的不是变成人鱼在水下呼吸的欣喜，而是恶心。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在熟知的一切认知被颠覆时，首先想到的不是去为此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是下意识地排斥，这是这种生物三千万年里由猿到人的演化中刻在DNA里的本能。

她觉得这幅样子无比恶心。

人的皮肤与鲸的皮肤相交过渡的附近，手摸上去是类似于磨砂一般的质感，像是细小的鳞片，却又有点不像。

她打了个寒战，只想快点回到岸上去。

“有点不一样。”耳边传来了三叶虫的声音。

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回了原样，那只巨大的虫子挥舞着细小的足，触须随着水流晃荡着。

“什么不一样？”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能在水里说话。

更恶心了。

明江的脸色实在难看，三叶虫能理解到她糟糕的状态，却仍旧不理解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我明白了，”那只虫子的语气显得无比欢快，自顾自地挥舞着触须，“这一定是‘神’的意思，‘神’果然在眷顾你。”

又是“神”！

对待异变的第二阶段：如果不得不接受，那就为异常寻求一个自身意识能够接受的合理解释。

“你说的‘神’……”明江艰难道，“有实体吗？”

“实体？”三叶虫似乎无法理解她的话，“我不知道，但神无处不在。”

“……”

真是，完全没法交流。

明江越发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意识，某种在这个时期就存在于地球的高维意识，又或者是相当发达的科技，但绝不可能是这个时期发展出来的文明，可能是某个地外文明，因为如果是星球原生的文明，就一定会在DNA和进化树中留下种类分支，哪怕并没有被人类发现，进化的树枝上也会出现可疑的分叉。

明江倾向于后者，地外文明。

以某种意识形态，存在于这个寒武纪时期的星球，甚至可能还影响着生物的进化。

如果那就是三叶虫所说的“神”，那就一定有沟通的方法，她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它”或者“它们”来到星球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否未来的人类也会存在于这个“进化”中的一环，又或者，这一整个星球就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场”？

深海之中传来陌生的波动，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违和感。

“是‘神’的声音。”三叶虫欣喜围着明江游动，“你快听！”

“神”的声音，那是，有些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那更像是一种感觉，一种灵感，在某个不经意的，没有注意到的瞬间出现，像是深海里出现的气泡，想要去捕捉时又悄无声息，就像——

她猛地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过去的十年间一直在她耳边出现，像是深海的气泡，水声，偶尔又是断断续续的鲸歌，声音每次都有差别，但她知道那是“它”。

在那场带走她父母的海难之后，“它”就时常出现，就像是找到了有趣玩具的小孩子，时不时地出现令她困扰不已，她一度因为幻听而被关在隔绝一切声音的房间里，他们以为她只是PTSD发作，但明江知道那并不是。

那个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在三叶虫的口中，那是它们的“神”。

一种意识形态，或者……

没有实体，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此。

这次是心跳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自深不见底的海洋深处，渐渐清晰地出现在耳边。

明江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混乱的水声变得朦胧不清，但那一声声的心跳却反而是清晰起来了。

声音中夹杂着窃窃私语，甚至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又是那种完全没有听过的语言，她却听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神”在说：

“找到你了。”

明江一愣。

“滴——”

仪器尖锐的提示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将她唤回了现实。

明江睁开眼，猛地坐起身。

她看到自己面前仍旧是那块画着巨大眼睛的屏幕，大概是姿势不对，双腿和手臂被身体压的酸麻动弹不得，比起这个更糟糕的是肺部传来的剧烈收缩。

她感到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地疯狂咳嗽起来，直到嗓子传来剧痛，才终于感知到了空气。

难道梦还能影响现实？还是说那根本不是梦呢？

明江喘着气想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看看数据报告的结果，然而她刚站起身，余光却发现了更糟糕的东西。

是水迹。

她的裤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刚才竟然没有发现，现在地上已经积了一大滩水，她的拖鞋整个泡在水里，难怪刚才感觉脚下怪怪的。

头发也是湿的。

这个瞬间，诡异的感觉席卷了全身，那种身处水底脚不沾地的感觉，一声声诡异的呼唤，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她再也忍不住恶心的感觉，踢掉拖鞋后冲进实验室自带的小卫生间，扶着马桶吐了出来。

从昨天开始她好像只吃了那一个合成三明治，以至于现在吐出来的只有一点清水。

直到胃里那股海水味被酸水的味道取代，再去狠狠用清水漱口后，明江才感觉自己勉强好了一点。

她吐着水，实在想不通地上的水到底怎么来的，就好像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放进了水桶里，又把她挪了出来。

鲸尾。

想到这里，明江颤抖的伸出手，将自己的裤腿提了起来，看到明显还是人类的皮肤时，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

并没有因此放下心。

用自动清洁系统将地上的水渍全都清理干净，又借了一下实验器材的烘干系统弄干了裤腿，不留痕迹地做完这些，她已经不想去追究原因，因为眼前的数据结果更加重要。

和在前辈留下的实验论文中一致，三叶虫的基因编码解析出来的仍旧是残缺不全的，缺少的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数列，这份数列决定着进化的方向，又或者说是能够从激烈的竞争中活下来的环境适应及自身进化部分，只有这部分的基因序列是缺少的，不会是现在技术不足，只是单纯的缺少。

目前已知的化石群落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例完整的样本。

虫子会变成人吗？

鬼使神差地，脑子里冒出了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想法，在“亲眼”见到过物种形态的改变后，即使是她也还是忍不住往这种方向去猜测。

于是她调取了一份人类的基因样本，又是漫长的计算后……

结果显然是不匹配的。

……果然还是她过于异想天开了吗？

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又把保存的鲸的基因样本全都拖了进去。

看着只能AI又在计算，无数的错误结果像是牛皮广告一般地不断弹出来，红色的感叹号充满了界面，似乎就算是AI也不能理解这有些过于阴间的搭配，大有一副再报错就直接罢工的既视感。

明江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打消这个想法，却没想到手在刚触碰到屏幕的一瞬间，不断弹出的红色感叹号却被清除了。

上面【匹配成功】的几个大字，像是在嘲笑着科研者之前所有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