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幻影之下,遮掩着一片地势平坦的矿场,足有一个球场大小。
魔力火把有序插满四周,照得矿场灯火通明。
萨里西亚和苏小毛球只看一眼,便知道了,这便是失踪贫民的去处。
矿场尽头处有座十多米高的小山,山脚开着拱形大门,一辆辆满载的矿车源源不断地从里面被拉出,压在简陋的轨道上,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动。
每辆矿车前,七八个人类光裸着上身,纤绳深深嵌进他们肩膀,勒出血红的深痕。他们埋头,咬牙用人力拉动着沉重的矿车向前,稍有迟疑,便有鞭子凌空飞来,狠狠地抽到他们血痕累累的裸身上。
他们颤抖一下,不敢呼痛。否则便会迎来更重的鞭子反复抽打,因此能忍住的,都将痛呼压下喉咙。
矿场另一角,搭了一排四面漏风的简陋帐篷,脏乱差劲,蚊蝇漫天飞舞着,落在裹着土黄色纱布的伤者身上,依然无人敢说话。
除了鞭子抽打□□的声音,矿车滑动的声音,整个矿场再无声响。
宛如死一般的沉寂。
苏小毛球粗略估算,眼前大约有一千余名人类劳工,以及百余名人类看守。
“这么多人,我们要怎么找到艾琳的爷爷?”他低声问。
萨里西亚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场景,“我这里有艾琳的头发,燃烧后再用寻踪术,能够指引她血亲的粗略位置。”
苏小毛球看他一眼,“你是在想救所有人吗?”
萨里西亚眉头紧锁,“很难。”
“看来,你已经有对策了。”
苏小毛球现在已经懂了,萨里西亚拥有远超常人的责任感,面对任何麻烦,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总会主动承担起解决问题的责任。而他嘴里的“很难”,意味着“办法是有的,但实现条件很苛刻”。
确实也是,平白无故带走一千个人都很棘手,更何况,内有百位看管,外有十余魔物。
难度着实不小。
萨里西亚将他塞回胸前书包,道:“不急,我们先下矿井里看看。里面传出的气味令我很不舒服。”
他裹着“半张隐形衣”,刚踏进矿场,脚下突然飞起了血红色魔法阵,将他严密吞噬。吞噬前一刻他看到了法阵纹样,竟然与他手背上的眼睛花纹一模一样。
……
提姆被抓过来半个月了。
矿场繁重的劳工生活,他也慢慢开始习惯。每天只有一个苦涩的粗面包,一碗浑浊的水。如果没有完成当天的工作,甚至连面包渣都没有。只能饿着睡下,期待次日能完成工作。
但由于他之前放走了瘸腿邻居,不仅自己受到了惩罚,瘸腿邻居还未给他母亲报信,就被抓了回来,给予了更繁重的工作。
他也被痛打一顿,此刻,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帐篷里望着脏黄的顶篷发呆。他的喉咙干渴得快要生锈,略微滚动就能冒烟。肚里许久没进食,空捞捞地绞痛着,几乎令他产生幻觉。
他似乎看见了血红色的庞大眼睛从地上飞起,将一双腿吞噬殆尽后,一起消失不见。
幻觉消失,提姆深感不妙,他不是快死了吧!
他不能死!他的母亲还在家中等待他。自己失踪这么久,母亲肯定每日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只期待一个好的结果。他不能让母亲的期待落空!
试着想一些积极的事情,比如,刚才的幻觉是有人要来救他?警察、或者驱魔协会,突然间发现他们大规模失踪了,展开调查,赶来救人。
虽然,他知道这是幻想。贫民在富人眼中,不过是社会沉渣,他们并不会为了这些社会渣滓,兴师动众地跑来魔物横行的郊外救人。
提姆绝望地想着,忽然,眼角再次出现一抹血色。
血色越来越大,几秒后便如滔天烈焰般爆燃起来,又几乎在瞬间被熄灭。
烈焰中走出一个英俊如神祇的男人,仿佛有柔光环绕在他的金色长发上。
接着,男人猛地喷出一口血,正溅到提姆腿上。
“抱歉。”男人说道。
提姆这才惊讶地发现,这竟然不是幻觉?!
……
萨里西亚擦掉了嘴角的血迹,脸色惨白得吓人,还不忘顺手施了清洁术,给被血液波及的人清理。
很快,萨里西亚便发现此人需要的不是清洁术,而是食物和清水——此人脸部深深凹陷,几乎快饿成了只有一层皮包着的骨架子。
他低声问道:“你是这里的矿工?”
对方恐惧中掺杂着期待,用力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萨里西亚没带食物,但他有补血剂,递过去喂了一支,对方原是一脸恐惧,但被强迫喝下两口后,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便没再拒绝。
苏小毛球也从背包深处拖出自己的储备粮——慈善晚会上的一只又大又饱满的红苹果。睁着大眼睛示意萨里西亚。
萨里西亚默契地接过来,想了想,切成小片,给皮包骨架子递去一片。
对方猛地睁大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近在眼前的苹果片,而后猛虎扑食地叼住苹果片往嘴里咽。因为吃得太急,发出响亮的呛咳声。
幸好苹果片不大,顺利咽了下去。萨里西亚再投喂几片,等到对方不再猴急,才将剩下的苹果全给过去。
提姆宛如在梦中,边吃边想:就算真的要死了,能在死前尝到苹果的酸甜滋味,他已经很满足了。
不自觉的,他的眼泪淌了一地。
萨里西亚盘腿坐下。
他刚才遭遇魔法阵陷阱,一掉进去就被强大魔物追杀。猛地甩出“勇者附体”魔法阵疯狂逃命,一边拖着虚弱的身体逃跑,一边往后扔各种法阵和道具。终于在吐血之前干掉了魔物。
血红眼睛法阵沉入地底,他焚烧了魔物,回到地面,猛地吐血,不小心喷到了旁边人身上。
赶紧一阵补救。
此刻对方正在吃苹果,萨里西亚扫视整个空间,确认自己来到了伤员所在的帐篷里,但此时,帐篷里只有那一个人。
看对方吃得差不多,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提、提姆……被绑架来的……”提姆许久没说话,声音非常干涩。他确认了萨里西亚是个好人,便忍着不适,将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
萨里西亚听完,问,“瘸腿的邻居,难道是艾琳的爷爷?”
提姆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光亮,“你认识?!你知道我母亲吗?”
“你母亲很好,她正在等你回家。”萨里西亚没提他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眼泪几乎流干的事情。
“妈妈!”提姆爆发出一声沉重的喊叫,而后压抑地哭了起来。
萨里西亚宽慰道:“放心哭吧,我下了隔音隔光的魔法罩,外面听不见。”
果然听见呜呜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等到提姆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他才问,“艾琳的爷爷在哪儿?”
“他逃跑被抓回来后,就被放到地底的矿洞里了。”提姆哭红的眼里满是不忍,“进了地底的人,没有一个再出现过。据说地底有非常可怕的怪物,每天深夜,都有恐怖的声音传出来。艾琳爷爷可能……”
萨里西亚听完,拿出艾琳的头发点燃,再挥动魔杖使用寻踪术。
金色发光箭头摇摇晃晃,最终指向了地底矿洞的方向。
“艾琳爷爷还活着,看来,我得去地底矿洞看看了。”萨里西亚盯着自己手背沉寂的眼睛花纹,刚才这花纹差点与眼睛魔阵共振,将自己束缚起来。既然眼睛魔阵沉入地底,他非常想抓它出来看个究竟。
但他有些不放心,问提姆,“你这边怎么样,不会有事吧?”
提姆艰难地扯出一抹微笑,“没事,他们每隔两天运走一批伤员。昨天刚运走一批,得明天才会动我了。”
“那我先去地底矿洞看看,到时候再来找你。”
……
莱明高等魔法学院外,下身异常矮小的三角涡虫恶魔没能等到兄弟,深感不妙,早早潜逃。
不久后,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从角落钻出。
她不知学生会长的宿舍在哪儿,便冲进学院一阵乱找。魔法学院的防护罩在她面前形同虚设,很快,她便从教务处翻到了此人的名字和宿舍号。
“原来他叫萨里西亚……”
“萨里西亚、萨里西亚、萨里西亚……”
以防遗忘,黑衣女子一路默念着,很快,她发现了目标。
……
夜晚,矿场上的高大的构筑物投下黑色阴影,宛如张牙舞爪的吃人魔物。
萨里西亚喝完补血剂,便裹着“半张隐形衣”,敏捷在各处阴影间来回躲避。终于,成功地接近了山脚的拱形大门。
离得近了,他们才看到洞里竟趴着一只庞大的魔物,几乎塞满大半个通道。矿车从它头下面的缝隙里一辆辆被拉出。
矿工们经过它时,忍不住绷紧了背脊。
萨里西亚皱起了眉头。
苏小毛球低声问,“这是什么?”
“地狱猎犬。嗅觉相当灵敏,我们就算能躲过它的目光,也躲不过他的嗅觉。我带了气味消除剂,然而那喷剂本身带着轻微的气味,可以骗过别人,却骗不过它。”
萨里西亚思绪飞快旋转,“现在情况便麻烦了。硬闯的话,它不是什么善茬,没一会儿就能引来看管。撤退的话,倒是有更强力的气味消除剂,但明天……”
苏小毛球秒懂,“明天就有门禁了。”
萨里西亚点头,“最好能今天就解决掉,嗯?你这表情什么意思?”
苏小毛球略带些骄傲地轻声道:“我在它身上闻到了蓝珠子的味道。”
“所以?”
“如果不用留它性命,我可以在极短时间解决挖出它身上的蓝珠子,然后饱餐一顿。”苏小毛球说着,忍不住舔了舔嘴,“没想到又是一颗蓝珠子,我正巧饿了。”
萨里西亚算了算,道:“这样就好办了。我带来的气味消除剂,能保证十秒内不被它闻出来,你能不能在十秒内结束战斗?”
苏小毛球握住他的手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那种自信——我行。”
萨里西亚便又拿出三瓶气味消除剂,将两人从头到脚地喷了一遍,然后说:“出发。”
他在阴影间闪躲,与无数的人类看守擦肩而过,很快接近了地狱猎犬,并在同一时间开始低声计时,“十……”
苏小毛球从包里跳出来。
“九……”
他眼底流动着宝蓝色暗芒,左半边的原身子慢慢扭曲变形,成了一支细圆锥状的钉子。
“八、七、六……”
他钻出隐形衣,猛地一跳,迸到了地狱猎犬的身上,淹没在长长的黑毛中。小毛球的重量对地狱猎犬来说,不如个蚊子,闭目养神的猎犬耳朵扇了扇,没有理会。
“五、四、三……”
苏小毛球单手揪住猎犬黑毛,手脚并用哼哧哼哧地往上爬去,一直爬到了它胸口处。
“二!”
他的左半边身子刺进猎犬胸口。猎犬吃痛要叫,刚咧开嘴,萨里西亚一个踢腿,便让它的大嘴再也没能张开。
“一!”
苏小毛球洞穿猎犬胸口,叉出一颗蓝珠子,发出血肉撕裂的闷响。
不远处巡逻的人类看过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没有吧。”旁边的看守看着沉睡的地狱猎犬,“如果有不妥的地方,猎犬大人肯定会示警的。看它现在睡得这么香,肯定没有异常。”
殊不知,地狱猎犬已经陷入永恒的沉睡。它庞大的尸身后面,苏小毛球拖着蓝珠子钻回隐形衣中。萨里西亚一把将他捧起,放回了柔软包中。
苏小毛球眼神晶亮地看着蓝珠子,“嗷呜”一声吞了下去。温柔的热浪瞬间充斥四肢百骸,他腆着肚子向后躺倒,细线般的手脚荡漾着。
萨里西亚慢了一步,依然没来得及把珠子清理干净。他看着苏小毛球满足的模样,只能作罢,“你休息吧,我继续往矿坑里探。”
每次苏小毛球吃完珠子必定沉睡,萨里西亚随手施了个隔音隔光的魔法防护罩,才抬头观察眼前的情景。
……
魔法学院,学生会长单人宿舍。
墙壁上,赫然睁开一双下三白的眼睛,转着看了一圈,没有人在。眼睛的主人黑衣女子便从墙上钻出来。
房中井井有条,全然看不出曾有人捷足先登。
黑衣女子却不太耐烦,翻箱倒柜到处乱扔,终于摸到一处暗格,看到一个浑身捆满铁链的匣子。她伸手要拿,却被魔法防御炸得生疼,赶紧抽回了手。
“直接把床撬走?”她喃喃道。
突然,房中响起诡异的声音,既像在咀嚼血肉,又像在咬牙切齿,痛恨着她的任性妄为。
房中还有别的神秘存在?
黑衣女子当机立断,弯腰就要拔起床,不料床底也设有魔法防御,连续在她的脚腕、膝盖、手腕上发生爆炸。阴森森的白骨被炸得裸露出来,却没见一滴血。
“受伤了……”
黑衣女子盯着伤处,依旧表情木然,“算了,房间这么穷,匣子看着也是个便宜货,没什么稀奇。我先回去向主人汇报。”
说着,她钻进墙中,瞬间消失不见。
一团乱麻的宿舍中,装饰华美的镜子内部,突然有只血手从下伸出,狠狠拍到镜子上,而后血手不停往下滑落,似在做垂死挣扎。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含糊叹息,“可惜,吃不下了……”
……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向下坑道,越往里,洞坑越狭窄,不时有矿车从坑道深处被人类苦力拉出。
隔段距离便插一支魔力火把,萨里西亚裹紧隐形衣,闪现在两支火把间的阴影中,不时与矿车和苦力擦肩而过。
近了,才看清这些矿工,除开面色蜡黄,身体瘦得能看见肋骨外,皮肤上竟有灼烧的痕迹。
那痕迹萨里西亚相当眼熟,他一时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测,抿紧嘴唇继续前行。
坑道的尽头,有数个洞口,每个洞口连接着一条几乎垂直向下的甬道。甬道尺寸惊人的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个成年人直上直下。
萨里西亚躲在阴影里往甬道里看,悚然一惊——有张木然的人脸在甬道里逐渐放大。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矿工极限地蜷缩着身子,正拖着矿石往上攀爬。
他们脸上覆盖着矿石尘土,深黑色渗入他们皮肤,基本再也洗不干净,何况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清水用于洗脸。
每张人脸的表情千篇一律,麻木地陷入某种平静且永恒的绝望之中。
萨里西亚逼自己看了会儿,选了个无人的甬道向下滑去。一路到底,他站起来,眼前意外地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间。
这竟是地底的空腔,两层楼高,三百平米大。
里面至少有一百人,双眼无力地耷拉着,仿若被诅咒操控住了,只在无声地干活。
然而最诡异的并非这些,而是空腔中部垂落的巨型树根,被深黑色的粗壮链条捆绑着,有气无力地搏动着。
人们铲断树根,树根切块变成“矿石”,然后被人挖掘出来。不时有人被溅出的汁液灼伤,却毫无反应,继续兢兢业业地将矿石转移到竹篓中。
他的手突然被纤细的线条卷住,低头,看见苏小毛球从背包里冒出头,警惕地四处打量,“这里很怪。”
萨里西亚让开两步,一个矮小者麻木地经过他身边,背着一竹篓满满的矿石往甬道上方爬去。
他看着中部半死不活的树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矿工身上的灼伤,正是来自生命树的枝叶。
“这是什么?”
萨里西亚咬紧了牙,“生命树的树根——活的。”
整个世界的魔力,都来源于伟大的生命树。魔力自叶片间自然而然地散落在空气中,被魔法师们捕捉利用。而百年前,随着魔力矿的发现及挖掘,推动了人类帝国的工业革命。
“魔力矿,全都来自生命树死去的树根。”萨里西亚解释,“活根系禁止挖掘,每根新生的枝条和气根都被神圣殿堂严密看守着,敢靠近者杀无赦。”
苏小毛球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这里竟有漏网之鱼,胆大包天竟敢囚禁生命树的活树根。”
萨里西亚神色沉重,“没错,现在不是放走矿工就能解决的事了。怪不得会用石山幻影隐藏,还收买魔物看守。”
苏小毛球感同身受,刚想询问怎么办。
“嘟——嘟——嘟——!”警报声骤然响起!
四周山壁猛地打开数个大洞。行尸走肉般的人类像被激活了内部指令,两眼冒着红光,挤挤挨挨地冲进去。等最后一个人进去,洞口落下石门,彻底封住。
很快,除了躲在阴影里的萨里西亚,只有警报声回荡在地底空腔——
“树根即将发狂,请警戒!请警戒!树根即将发狂,请警戒!请警戒!再通知一遍,树根即将发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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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