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衙役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赵大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回…回大人…粮…粮仓在…在后面院子…只是…只是…”
沈砚不再多问,径直穿过大堂侧门。所谓的后院,不过是一片稍大的空地,同样荒草丛生。角落处,孤零零地立着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斑驳,屋顶的茅草稀疏凌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霉腐气味混杂着尘土扑面而来。仓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漏进的光,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麻袋碎片和早已腐朽的谷物残渣。几只硕大的老鼠受到惊扰,吱吱尖叫着,从角落的阴影里飞快蹿出,沿着墙根溜走。令人心悸的是,墙角处,赫然有几块青砖被啃咬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的泥坯——连老鼠都饿得在啃砖头充饥!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
沈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粮仓,看着那些被老鼠啃噬的砖角。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空仓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泥坑,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苏婉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侧,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件半旧的、同样洗得发白的外衫轻轻披在沈砚肩上。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沈砚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和微暖,侧过头,对上妻子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那眼里没有抱怨,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深藏的忧虑,以及对他全然的信任和支撑。
沈砚抬手,覆上苏婉搭在他肩头的手。她的手冰凉,指节纤细却带着薄茧。他用力握了握,传递着一种无言的决心。
“大人……”赵大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几步开外,搓着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和绝望,“县里…县里早就没粮了。赋税收不上来,州府…州府也好几年没拨过一粒赈济粮了…去年大旱,秋粮绝收…今年开春到现在,一滴雨没下…地里的苗…怕是…怕是也…”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了。
王虎在一旁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刀疤都显得有些扭曲:“前…前几任县太爷,不是病死…就是…就是被山里的‘黑风寨’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闪过恐惧,“剩下的,但凡有点门路的,都…都想办法调走了。”
孙狗儿缩在最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沈砚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三个形容枯槁、面有菜色的衙役,又落回空空如也的粮仓。前路断绝,后无援兵。匪患、天灾、官场倾轧……所有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这座荒城之上,也压在他这个初来乍到、手无寸铁的光杆县令肩头。
他沉默着,转身,目光越过破败的院墙,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同样荒芜贫瘠的山峦轮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
半晌,他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砸在死寂的县衙后院:
“粮仓空了,那就想办法填满它。”
“地里的苗要枯,那就想办法给它水喝。”
“人,不能坐着等死。”
三个衙役猛地抬头,呆滞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新县令,仿佛没听懂他的话。那平静话语里蕴含的某种近乎狂妄的决心,与他们认知中那些或绝望逃离、或尸骨无存的前任们截然不同。
沈砚不再看他们,转身,拉着苏婉冰凉的手,踩着泥泞,大步走向同样破败不堪的后衙——那里有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厢房,将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他的背影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异常挺拔,像一杆骤然插在这片绝望泥沼里的标枪。
赵大、王虎、孙狗儿三人面面相觑,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又无比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后衙的厢房比大堂更显破败。屋顶同样漏雨,墙壁透着风,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仅有的几件家具——一张缺了半条腿的桌子,两个摇摇晃晃的凳子,一张铺着薄薄干草的破板床——便是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
苏婉却没有任何抱怨。她放下简单的行李包裹——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立刻挽起袖子,找出随身带着的一块旧布,开始默默地打扫。她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要将这破败角落里的每一寸灰尘都擦拭干净,为两人在这绝境中清理出一方小小的、洁净的天地。
沈砚站在门口,看着妻子纤弱却异常坚韧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颈侧,那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一股暖流混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没有帮忙。此刻,他需要思考,需要尽快找到撬动这座死局的支点。
他走到窗边。窗纸早已破烂不堪,冷风裹着湿气直往里灌。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县衙低矮的围墙,能看到远处大片龟裂的、毫无生气的田地,以及更远处,那条在灰蒙雨幕中蜿蜒流淌、却因水位极低而显得格外沉寂的青云河。河岸裸露着大片干涸的河床。
水!干旱是悬在青云县头顶最锋利的铡刀。没有水,一切都无从谈起。记忆深处,前世那些宏伟的水利工程图纸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相对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古老工具上——筒车!利用水流自身的力量,将低处的水提升到高处灌溉农田!结构简单,材料易得(木材、竹材),正适合眼下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局面。
“婉儿,”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苏婉停下擦拭桌面的动作,转过身,用眼神询问。
“我们需要水,大量的水。”沈砚指着窗外远处那条细弱的青云河,“光靠天,靠不住。得自己动手,把河里的水‘搬’到田里去。”
苏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搬水?如何搬?靠人力挑水,杯水车薪,徒耗力气罢了。”她的语气平静,却直指核心。
“不是靠人挑。”沈砚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快步走到那张破桌子旁,也不管上面还有灰尘,直接用手掌抹开一小片区域,“看这里。”他用手指蘸了点窗棂上积存的雨水,在桌面上快速勾勒起来。
简陋的线条逐渐成形:一个巨大的立轮,边缘斜绑着许多竹筒或木筒。轮子一部分浸入河水中。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轮子下方倾斜的叶片(沈砚特意强调并画出了叶片的倾斜角度),推动轮子旋转。随着轮子转动,浸入水中的竹筒灌满了水,被提升到轮子顶部,当竹筒转过最高点开始向下时,筒口朝下倾斜,水便自动倾倒出来,注入架设在旁边高处的导水槽中……
“此物名为‘筒车’,”沈砚一边画,一边快速解释着原理,“借水流之力,日夜不息,无需人力畜力,便可将低处之水提至高处沟渠。有了它,沿河两岸的高坡旱地,皆可得水灌溉!”
苏婉凑近过来,仔细看着桌面上那幅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她的目光随着沈砚的指尖移动,从水流冲击叶片,到轮子旋转,再到竹筒提水、倾泻入槽……那双沉静的眸子里,起初是疑惑,渐渐转为专注的思索,最终亮起一抹惊异和豁然开朗的光彩。
“竟…竟有如此巧思!”她忍不住低声惊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触碰着桌面上代表水流的湿痕,“借水之力,取水自身?妙!实在是妙!”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郎君大才!此物若成,实乃青云万民之福!”
沈砚看着妻子眼中那纯粹的信任和光彩,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仿佛被这光亮刺穿了一角。他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只是巧思无用,需得化为实物。这筒车看似简单,实则对轮轴结构、叶片角度、竹筒固定方式乃至导水槽的架设,都有讲究。尺寸越大,提水越高,但所需材料越多,建造难度也越大。”他顿了顿,眉头微锁,“眼下最难的,是启动的‘本钱’。我们…身无分文。”
提到现实困境,苏婉眼中的光彩稍稍黯淡,但那份坚韧并未消退。她沉吟片刻,忽然转身,快步走到床边,从他们唯一的行李包裹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小小的、用蓝印花布仔细包裹着的布包。
她走回桌边,当着沈砚的面,将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支做工精致的赤金嵌珠凤钗,一对小巧玲珑的珍珠耳坠,还有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珠钗上的金凤虽小,却栩栩如生,珍珠圆润,银镯分量十足。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贵重。这显然是苏婉压箱底的体己,是她在娘家时最珍贵的首饰,也是她最后一点与过往优渥生活联系的念想。
苏婉没有丝毫犹豫,将布包推向沈砚,声音平静而坚定:“郎君,拿去。换成钱粮木材,先把那‘筒车’造出来。有了水,才有活路。”
沈砚看着布包里的首饰,又看向妻子平静无波却暗藏决绝的双眼,喉头猛地一哽。他太清楚这些东西对古代女子的意义了。这是她的体面,她的退路,甚至可以说是她在这个陌生夫家的最后一点底气。
“婉儿……”沈砚声音有些发涩。
“莫要如此看我。”苏婉轻轻打断他,嘴角甚至努力弯起一个浅淡却温暖的弧度,“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青云若亡,我留着这些死物又有何用?若郎君之法能活一县之民,莫说这些首饰,便是要婉儿去做工、去求人,也绝无二话。”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与外表柔弱截然相反的刚烈和决断。
沈砚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霉味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热流。他没有再说任何推辞或感激的言语,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郑重地将那个小小的蓝布包握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握紧布包,转身大步走出厢房,对着空旷破败的后院扬声喊道:“赵大!王虎!孙狗儿!”
三个衙役正蜷缩在靠近大堂的一处勉强能避雨的廊檐下打盹,闻声吓得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
“大人有何吩咐?”赵大躬身问道。
“即刻去办三件事!”沈砚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第一,赵大,你熟悉本地,速去打听县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篾匠!无论用何方法,半个时辰内,把人带到县衙来见我!”
“第二,王虎,你去寻访城内或近郊,可有废弃的、能用的木材、毛竹?无论大小粗细,只要是能用的,尽数收集,运到河边空地!记住,是废弃之物,莫要惊扰百姓,更不可强取!”
“第三,孙狗儿,你去城中,寻一两位德高望重、知晓本县过往旧事的老人,请他们来县衙一趟,我有话要问!”
他目光如电,扫过三人:“此事关乎全县存亡!尔等务必尽心竭力,速去速回!”
三个衙役被沈砚这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和话语中透出的强大决心震住了。尤其是那句“关乎全县存亡”,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们心上。短暂的错愕后,赵大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挺直了那一直佝偻着的背脊,脸上那麻木的惶恐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激动取代,他抱拳,用尽力气吼道:“是!大人!小的这就去!爬也要把匠人给您爬来!”
“是!大人!”王虎和孙狗儿也像被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力气,声音虽还带着点哆嗦,却异常响亮。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畏缩,转身就冲进了细密的雨幕中,脚步虽然依旧蹒跚,却透着一股拼命的劲儿。
沈砚看着他们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攥紧了手中那个装着首饰的蓝布包。冰冷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却传递着妻子滚烫的信任。
第一步,就从这借水之力、破开死局的“筒车”开始!
不到半个时辰,急促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喘息声就打破了县衙的死寂。赵大几乎是半拖半拽着两个人,顶着满头满脸的雨水和泥浆冲进了破败的大堂。
“大…大人!人…人找来了!”赵大喘得如同破风箱,指着身后两人。
一个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汉,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布满皱纹的脸膛被风吹日晒得黝黑发亮,一双手粗大有力,指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木屑。他穿着一身满是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短褂,眼神起初带着被强行拖来的惊惶和不满,但看到站在大堂中央、身着官袍却异常年轻的沈砚时,惊惶变成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便是赵大寻来的木匠,姓李,人称李老木。
另一个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精瘦矮小,眼神却透着山里人特有的精明。他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工具袋,里面插着几把磨得锃亮的篾刀和锥子,手指灵活修长,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老茧。他是篾匠,姓刘。此刻,刘篾匠同样惊疑不定地看着沈砚,又偷偷打量这破败得连屋顶都漏光的大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
“二位师傅辛苦。”沈砚上前一步,拱手为礼,态度平和,并无半分官架子,“事急从权,让赵捕头用此等方式请二位前来,是本官失礼了。”他开门见山,“本官沈砚,新任青云县令。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一件关乎全县百姓活命的大事,需借重二位的手艺。”
李老木和刘篾匠对视一眼,脸上的惊疑更深了。活命的大事?跟他们的手艺有何关系?在这几乎被遗忘的绝地?
沈砚不再多言,直接走到那张断腿的公案前——案面已被苏婉方才简单清理过一块。他拿起一块边缘烧焦的炭条(这是他在后衙灶膛里寻到的),在相对干净的案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这一次,他画得更加细致清晰。巨大的立轮结构,轮轴的位置和支撑方式,斜插在水流冲击部位的宽大叶片及其精确的角度(沈砚特意标注了角度),轮缘上均匀分布、用榫卯或藤条固定的取水竹筒,以及连接在轮子一侧、斜向高处田地的木质导水槽……
随着炭笔的移动,一个结构精巧、完全依赖水力驱动的提水机械跃然“案”上。
“此物名为‘筒车’。”沈砚一边画,一边快速而清晰地讲解原理,“借青云河水势,冲击此叶片,带动巨轮旋转。轮上竹筒入水自满,转至高处自动倾泻,汇入导水槽,流入高处田地。日夜不息,无需人力畜力,便可解高地灌溉之困!”
李老木和刘篾匠起初只是茫然地看着,当沈砚讲到水流冲击叶片带动巨轮旋转时,李老木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当沈砚画出竹筒入水、提水、倾泻的过程时,刘篾匠那双精于编织的手下意识地跟着比划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妙…妙啊!”李老木死死盯着案面上的草图,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轮轴的位置,却又不敢,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借水之力,取水自身…这…这简直是鲁班爷显灵的点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砚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炽热的崇拜,“大人…大人真乃神人也!”
刘篾匠也回过神来,激动得直搓手:“大人!这竹筒的固定法,用老藤浸油反复捶打后编制的箍圈,最是牢固耐用!导水槽的接口处,小的可以用竹篾编成‘鱼鳞甲’式的垫层,滴水不漏!”他指着草图,眼中闪烁着专业被点燃的光芒。
沈砚心中一定。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两位师傅能一眼看出关键,并立刻想到具体的工艺解决细节,足见手艺精湛,经验丰富。
“李师傅,刘师傅,”沈砚神情肃然,“此物,能否造出?需要多久?需要哪些材料?”
李老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凑近草图,眯起眼仔细端详,手指在关键的轮轴、叶片角度位置反复比划衡量。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虽有难色,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能!大人!轮架需用硬木,最好是老榆木或枣木,需粗大笔直者至少三根作主梁!轮轴需用整根硬木精心车削,两端承重处需嵌铁箍加固!叶片需厚实木板,按大人所画角度精准裁切安装!这些东西…”他环顾这破败的县衙,声音低了下去,“难寻,也…也需银钱…”
刘篾匠接口道:“竹筒需老竹,粗壮坚韧,至少要手臂粗细。导水槽可用稍次的木材拼接,内里垫竹篾防漏。藤箍所需老藤,后山倒是有,只是采割费时费力…”
正在这时,王虎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大…大人!找…找到了!城西头老张头家塌了半边的柴房,有几根顶梁的老榆木,虽被火烧过一截,但中间部分看着还能用!还有…城隍庙后面,堆着好些早年庙里翻修时换下来的旧椽子、旧门板,虽说朽了些,但挑挑拣拣,或许能拼出些料来!”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好!王虎,你带几个…带赵大和孙狗儿,立刻去!把能用的木料,全部运到青云河边那片开阔滩地上去!小心搬运,莫要损坏!”
“是!”王虎领命,又冲了出去。
此时,孙狗儿也小心翼翼地领着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走路颤巍巍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虽然瘦弱,眼神却还算清亮,好奇地打量着沈砚。
“大人,这…这位是陈老先生,以前在县学里当过塾师,咱青云县的老寿星,快八十了,县里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孙狗儿介绍道。
沈砚上前一步,对着老者拱手:“陈老先生,打扰了。本官沈砚,想向您请教一事。您可知晓,本县过去,可曾有过类似利用水力推动器械的记载?或者,县志、工房卷宗之中,是否有过相关图样?”
陈老塾师眯起眼,仔细看了看沈砚,又看了看公案上那幅尚未擦去的筒车草图,浑浊的老眼忽然猛地一亮!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指着那草图,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水…水转轮?!大人…大人画的,可是‘水转轮’?!”
沈砚心中一动:“水转轮?老先生知道此物?”
“知道!知道啊!”陈老塾师激动得胡子直抖,“老朽…老朽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前朝…前朝大业年间,咱青云河上游,离此三十里的地方,曾有一座大庄子,是京城里一位大官的别业!那庄子里,就立着一架巨大的‘水转轮’!据说是请了京城最厉害的匠人督造的,专门用来引水浇灌他那片依山傍水的大花园!那水车立起来的时候,河水哗啦啦地被提上去,浇得满园子花木葱茏,十里八乡都当奇景看啊!”
他陷入回忆,语速加快:“可惜…后来天下大乱,兵灾连年,那庄子被乱兵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那架‘水转轮’…听说也被烧毁了,图纸也散失了…再后来,就再没人提起过这东西了…没想到…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竟…竟能再见到此物图样!”他看向沈砚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冀。
沈砚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并非凭空想象,此地早有渊源!前朝遗物,虽毁于战火,却证明此物在本地环境下的可行性!
“多谢老先生!”沈砚郑重一揖。陈老塾师带来的信息,不仅印证了筒车的可行性,更无形中增加了此事的说服力。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老木和刘篾匠,以及刚刚运送木料回来的赵大、王虎、孙狗儿等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直安静站在厢房门口、眼中同样闪烁着激动光芒的苏婉身上。
“天不绝我青云!”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响彻在这破败的县衙大堂,“前朝有遗珠,今日当重现!李师傅,刘师傅,图纸在此,前例可循!王虎寻来的木料,便是根基!苏婉,”他看向妻子,“你手中之物,便是这‘水转轮’重见天日的第一捧薪火!”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解开,露出里面的金钗、耳坠和银镯。珠光在昏暗的大堂里微微一闪。
“赵大!”沈砚拿起那支分量最重的赤金嵌珠凤钗,“你立刻持此物,骑上本官的驴,速去离此最近的集镇或县城!找最大的当铺或商行,换成现钱!再买回我们急需之物:上好的铁料十斤!桐油三桶!结实的新麻绳十捆!精米两石!盐二十斤!若有剩余,再买些肉食油荤回来!”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记住,速去速回!此物关乎全城性命,不容有失!”
赵大看着那支即使在昏暗中也难掩华贵的金钗,又看看沈砚凝重无比的眼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过头,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金钗,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斩钉截铁:“大人放心!赵大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在明日日落前赶回!若有闪失,提头来见!”说罢,他霍然起身,将金钗仔细贴身藏好,转身如一阵风般冲出了大堂。
沈砚又将那对珍珠耳坠和银镯递给苏婉:“婉儿,这些你收好。待赵大换回钱粮,后续采买支用,便由你来掌管。”这是将财政大权,也是沉甸甸的信任,交到了妻子手中。
苏婉没有推辞,郑重接过,用力点头:“郎君放心。”
沈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激动得老脸发红的李老木和刘篾匠,一脸兴奋又带着点茫然的王虎、孙狗儿,还有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斗志的衙役们。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门外依旧灰暗、却仿佛透进了一丝微光的雨幕。
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劈开混沌的决绝,响彻县衙:
“材料一到,即刻开工!”
“以青云河水为力,以手中技艺为基!”
“十日之内,我要这‘筒车’,矗立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