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照阁内,楚烨在屋中环视一圈,施了个清洁术,将方才沐扶云留下的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
顿时,屋子里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一样。
唯有桌案上的那只白玉瓷瓶看起来有些突兀。
楚烨一刻也不耽误,拿过瓷瓶,在夜色中御剑飞行,去了归藏殿北面的后堂。
自天衍宗立宗以来,上至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的渡劫期大能,下至才堪炼气,刚踏入修仙长途的新弟子,宗门内陨落过不知多少修士,若无道侣、亲族,他们的莲灯都会被送至此处。
此处有强大的天衍阵法守着,待机缘到时,或化作尘泥,或散为灵力,不论时间长短,终究与天衍宗汇成一体,伴着一代又一代弟子们度过漫长的岁月。
百日祭后,沐扶月的莲灯就被移至此处。
楚烨本想将她的莲灯带回自己的溪照阁,但附在花心里的那缕神识脆弱,还是留在后堂更稳妥些。
瓷瓶是件灵宝,流动的鲜血存进去也不会凝固,他将瓶口调转,小心翼翼对着莲灯,好不容易才让几滴鲜血流淌出来,落在花心之上。
和先前看到的一样,黯淡的花心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像即将枯萎的花朵得到了几滴甘泉的滋养,稍纵即逝,却足以振奋人心。
楚烨直到这时,才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有希望能让月儿回来,哪怕是走邪门歪道,也在所不惜。
至于沐扶云——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阴沉,那副宗门内外鲜有人见过的冷漠嘴脸,只有在这种没有旁人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
很少有人会想到,被他们视为楷模的大师兄,也后有这样阴暗的面目。
御剑回去之前,他取出随身的通讯玉牌,给宗门内负责教导外门弟子的吴教习传了几句话。
总有人会不自量力,既然她不撞南墙不死心,那他索性就让这堵南墙更高更结实些。
……
水泽之中,沐扶云濒临涣散的神智被化进五脏六腑的丹药拉了回来。
四肢的力量逐渐恢复,她重新攀住身旁的巨石,稳住差点沉入水底的身子,抬起头向四下张望,找寻方才伸出援手的人。
握在腕上那只冰冷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不远处的岸边,一块平整的石面上,立着一道修长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朦胧不已。
她顿了顿,随即赤身**地从水中走出来,拾起地上的道袍重新穿上。
她受了伤,灵力不足以施清洁术,便干脆任由袍子紧紧贴在身上。
冰凉的水珠顺着肌肤往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把脚下的一片空地打湿了。
从头至尾,那道背影都屹立不动,唯有夜风吹过,扬起他洁白的衣袍。
她手里拎着自己的鞋,赤足踏过岸边的几块光滑的石头,绕至那道背影的正面。
到这时,她才终于看清这人的样貌。
那是个看起来不及而立的年轻男人,一身宽大的素白道袍,将他修长的身躯衬得有几分清瘦单薄,然而,夜风中,他站得笔直,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撼动半分。
他的皮肤极白,仿佛常年浸在寒冷的冰雪里,将红润的血色统统盖住了,五官更是清冷而锋利,看得人不由自主静下心来。
回想起他方才握在自己腕上那只手的触感,似乎比潭中的水还冷,沐扶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浮现出真挚的感激。
“多谢这位前辈出手相助。”
那人低头看她一眼,幽深的眼里浮过一道暗芒,没有回答,只是一挥手,施了个轻巧的清洁术。
沐扶云顿时觉得身上干爽了,方才的水珠统统不见,就连脚底的那片水渍也消失了。
她笑了起来,弯腰穿上原本拎在手里的鞋后,才重新站直身子,再度冲那人道谢。
那人衣着朴素,看不出身份,更看不出修为,就连年纪也做不得准。
修仙界有太多入道早的大能,小小年纪就能青春永驻,在凡人看来十几岁的样貌,也许已经历了上百年的沧桑。
尽管好奇此人的身份,沐扶云却并未流露出半点打探的意思。
和许多大宗派一样,天衍宗门内,也有不少常年隐居山中的大能,轻易不愿被人瞧见。
也许,此人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方才那枚丹药的确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总得有所表示。
“我现在一身狼狈,恐怕没什么能回报前辈的,前辈若有事吩咐,我必尽力做到。若做不到,待我将来修为精进,定会报答。”
顶着炼气前期的修为,沐扶云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大言不惭的羞愧感。
那人竟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眼眸里除了一抹诧异外,没有别的情绪。
他方才只是和往常一样,趁着夜色降临之际,独自到这片无人的水泽透透气。
谁知,还未在平日打坐的那块石头上坐定,就看见潭水里多了个女修。
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塞给她的那枚丹药,也是他自己用过的,他那里有的是。
这点小事,他不指望得到什么“回报”。
“是药三分毒,服了那枚丹药,你下次发作的时候,会比这次更难熬。”
他没接她的话,只是淡淡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有些沙哑,像干涸沙漠里粗砺石块的摩擦,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一点也不似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清冷如玉。
沐扶云诧异地挑眉,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反而又谢了他一回:“多谢前辈提醒,下次发作前,我会尽力想好办法。”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有事吩咐你。”
“前辈请说。”沐扶云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去藏书阁替我取一套《天衍图鉴》,半月后,送到这儿交给我。”
那人说完,不等沐扶云回答,便一挥衣袖,扬起一阵迷人眼的夜风。
沐扶云不得不闭上双眼,等风停了,才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片寂静夜色,再不见那位前辈的踪影,唯有鼻息间,还残留着一丝清冽的风雪气息。
那是他衣袖挥动间留下的气息。
……
《天衍图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介绍宗门内外大致情况的,应当是所有宗门弟子入门必读的书之一。
沐扶云不懂那位前辈为何要让她去取那样的书,但要用宗门内的书,得先成为弟子才行。
那日让楚烨办的事,隔了两日就有了眉目。
传讯玉牌上,显出一行来自楚烨的清晰的字迹:“明日上课,天字甲班。”
应当是让她进了外门的意思,然而,天字甲班——
这是要有意为难她啊。
外门班分天地玄黄四级,天字班是入门时间最久的一级,至今已有三年多,再有四个多月,就要迎来最后一次考核,若考核未通过,便不能再留在天衍宗。
而这个甲班,又是天字班中最拔尖的班,几乎所有能进内门的弟子,都出在天字甲班。
恐怕,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已经到筑基境界了。
楚烨这样安排,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呀。
沐扶云扯了扯嘴角,毫不犹豫地用玉牌给楚烨传了一句“多谢楚大师兄”过去。
另一边,楚烨摩挲两下玉牌上的字迹,冷笑一声,将玉牌慢慢收了起来。
天字甲班,明日恰好有修习剑术的课,他已经同吴教习说过,会亲自去指点这些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
……
第二日,天还未亮,沐扶云便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先借着清晨纯净的天地精华打坐、运气,调转丹田中的灵力,在滞涩的经脉中缓慢流动。
半个时辰后,方不紧不慢地沿着山路来到外门弟子们所在的青庐。
弟子们大多勤勉,不少人都已经到了,尤其天字甲班,二十名弟子,已然全数到了。
沐扶云进去的时候,有几名男女弟子正站在一起说话。
“咱们在外门待了近四年,才总算熬到有机会进内门的时候,她才来几日,居然就敢进咱们班!”
“人家和咱们可不一样,那是沐师姐的亲妹妹,沐师姐当年可是年纪最小的外门弟子,是难得一见的天生剑体。”
“那是沐师姐,这一个可不一样,你没听掌门那日说的话吗?这个沐扶云,根本不是修炼的那块料,连外门都不然进,更别提咱们天字甲班了。”
“这样的绣花枕头也敢来!”
“听说,是楚大师兄亲自安排的,我记得楚大师兄从前与沐师姐十分亲近。”
“大师兄一定是看在与沐师姐的情分上,才不得不答应的吧。”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即便看到了沐扶云,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沐扶云就这么听了一耳朵,只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在一张桌案后坐下,打算趁着开始上课之前,凝神静气,好好调息。
反倒是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那些议论不断的人怔了怔。
其中,有一名看起来颇有威望的女修,从头至尾都没说过几个字,只是默默听着他们的话。
此刻,她望着沐扶云无所谓的样子,皱眉道:“你是不是在偷听!”
沐扶云诧异道:“怎么会是偷听?你们说得这么大声,想听不见都难。”
“那你为何不说话,不反驳?”那女修似乎很看不惯她云淡风轻的样子。
“为何要反驳?”沐扶云眨眨眼,疑惑地看着她,“你们说得没错啊。”
“……”
女修没料到她这般没骨气,本来就不大看得上的眼神里又多了鄙夷,正打算开口训斥两句,就被旁边的人劝住了。
“阿瑶,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还是先准备上一会儿的课吧。”
女修抿了抿唇,暂且忍住想要出口的话,带着众人各自坐到桌案后面。
沐扶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记起了她的身份。
她叫展瑶,是今年天字甲班的弟子中实力最强的一个。
书中的展瑶一心爱慕楚烨,十分嫉妒与楚烨走得近的沐扶云,成为内门弟子后,处处为难沐扶云,甚至还害得沐扶云被姐姐的另一名爱慕者,魔君苍焱劫走,差点命丧魔域。
正想着,旁边传来一道有些腼腆的声音。
“沐、沐师妹,今日第一节要学剑术,”是个样貌清秀的男修,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神莫名有几分羞涩,“我看,你好像没准备剑……”
见沐扶云看过来,他的脸顿时泛红,赶忙道:“我、我叫徐怀岩,今后都是同窗,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沐扶云冲他笑了笑:“徐师兄,多谢。”
徐怀岩的脸涨得更红了,连声说不用。
这时,屋子里忽然一静,楚烨一身青色道袍,腰佩青云剑,信步而入,刚一站定,他的目光便落在沐扶云的身上,微微一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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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