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又一次梦见了叶初,但这次与往日梦境不同,并不是再经历一遍曾经发生的事,抑或是曾经发生的过去的扭曲或变体。
它是新的。
梦中,叶初在面上蒙了块几乎不起作用的青纱,随意打了个结系在脑后——青纱好像还是临时从衣角上撕下来的,他散着一头白发,正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看着自己。
这个人,未免过于灼目好看了。
朱依依明明知道是梦,心还是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叶初?”
他看着叶初朝他走来,石青色的大袖随风轻动,头发也吹落了些在额前,偏偏挡住了他最好看的眼睛。
他现在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自己?
叶初近在眼前了。
以往在梦中,叶初总是用一种冰冷,或者说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因此他现在并不敢抬头。
可若是要他转头就走,朱依依又觉得舍不得。
进退两难之际,一双手生疏地揽过他的后背,将他抱进怀里。
“你……你为什么?”朱依依话到嘴边又停下,他想问的太多,但又贪恋此刻叶初的怀抱,不肯轻易打断片刻的温情。
“第三次。”朱依依听见叶初说,他没明白。此时,那种委屈又别扭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很奇怪,在被叶初杀死的梦里,他没有委屈,在一次次重复着冷言冷语的梦里,他没有委屈,偏偏在被叶初抱着的时候——
朱依依身子有点僵,想要推开叶初,可叶初力道变大,并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朱依依鼻子微酸,说:“你现在是做什么?不是已经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叶初说:“许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朱依依:“你忘了什么?”
叶初不说话。
朱依依感觉叶初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松了,他直起身来,才发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太近。
往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叶初垂着眼,好像有些伤心。
“你真的厌恶我么?”朱依依听见叶初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么?
一阵风携着大片的梨花飞过,那些白色与粉色都变得炫目。朱依依用手遮住眼,再看,叶初已经消失了。
·
醒来时,朱依依发觉他就躺在一株硕大的梨花树下。
他伸手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站起身来,发现这里是他一度非常熟悉的地方——他与叶初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的问政山。
小叶静静地趴在一旁的青石上,快要被花瓣埋起来了,它好像也正睡着。
朱依依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陷入疑惑之中。
这里的温度与别处不同,梨花原是三四月就败了,这里的梨花才开,将整个山坳都染成一片粉白的烟霞。
可这些都不足称奇,怪就怪在,他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小叶并没有睡着,他把自己埋在壳里,自闭了。
朱依依果然很讨厌叶初,连带着自己这个和叶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一起被讨厌上了,简直是殃及池鱼!因为朱依依不喜欢,他简直想立刻与这个他根本没有一点记忆的叶初割席。
以后该怎么办呢?一直以乌龟的状态和朱依依相处么?
换成以前也不是不行,但现在朱依依下山了,会遇到很多很多人,要是朱依依碰巧又遇到了一个想要占有他的人,而他自己也想要被对方占有的话……
那他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朱依依此时已经开始给春山写信了。
“春山师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昨日是你把我送到梨花坳的么?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还是要谢谢你——”
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春山给的盘缠还在里面,顿时安下心来,继续写道:“还是要谢谢师兄特地下山给我送生活费,我这次一定会省着用的,直到等到我要保护的那位杨小姐。”
反正杨玫肯定是有花不完的钱的,嗯。
写完了这些,朱依依准备折起来,想了想,又摊开补上一句:“师兄既然放了小叶在我身边,肯定是已经了解过,放心了吧!小叶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不必担心它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送出纸鸟,朱依依长舒一口气,他抓起小叶,准备返回歙州城。
下山时,山风迎面吹来,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大师兄,是不知道他以前常去梨花坳的啊!
·
再回到城门,拿着破碗坐下时,朱依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好久都没见的林山。林山自从那日清晨与朱依依后,就抱着小妖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山看见朱依依,径直向向他走来。
“叶…叶华是么?”
朱依依:。
朱依依:“啊,差…差不多吧。林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记得你家乡并不在这里。”
林山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更多,脸颊都凹陷下去,他开口说:“太好了,你还没走。那日以后……我还没谢谢,你救了我。”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知道你不一定会接受,但你救了我,还帮我带出了我弟弟,我林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以后,就让我跟着你,行么?”
朱依依说:“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不需要人跟着。”
林山说:“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扮成乞丐在这里也一定是有事在身。只是我这趟…送林泉回故土安葬后,一时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做什么。”
朱依依:“什么不能做?种田,做买卖,或者像你之前一样,不都行么?我从没说过要你还我这份恩情。”
林山在朱依依身边蹲了下来,轻声说:“在歙州城的时候,就先让我陪着你,行么?在歙州城,我知道不少能弄到吃的地方。”他又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朱依依,朱依依没接,林山就自己拿着吃了。
朱依依问:“那个人,叫薛诚的,到底是做什么的?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相信他,要跟他走?”
林山说:“薛诚…他这个人在我们那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好,主要是好赌,但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怎么说?”
林山想了想说:“薛诚他比我大一点,原来家境挺好的,读书,文章做得也不错,但自从三年前与他定亲的那家小姐出事后,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
朱依依想起薛诚系在腕间的那条褪了色的水蓝色绸带,叹了口气。
林山继续说:“自那以后,他就被人带着赌钱,也不读书了,家产败了个精光。”
朱依依问:“那他到底是如何知道如愿阁的呢?”
林山说:“我也问过他,但他不肯说,只说是有门路。”
朱依依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当时,是怎么进入到枉死城的?!”
林山“哦”了一声,在包袱中翻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朱依依,说:“这个牌子,是薛诚给我的,说是如愿阁的通行证,拿了就能进去。”
朱依依接过来拿在手中。
木牌沉甸甸的,像是乌沉木做的,木牌很朴素,只在背面用篆体写了一个“愿”字。
朱依依用手摸了摸,发现木牌上其实是有阴刻的暗纹,层层叠叠,像是什么水生动物的鳞片。
林山说:“这个牌子我已经没用了,送你吧。”
朱依依没客气,收了起来。
然后……
他又与林山两个人相对无言,在城门口坐到了傍晚。
“你不饿么?”林山开口问。
朱依依说:“我没钱。”
林山:……
晚上朱依依又回了义庄,他并不想理会林山,但林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挑了个离他不远的地方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朱依依没看见林山。
应该是走了,朱依依想,也好。
到了中午,朱依依咽了几口凉水,准备再去杨宅看看,却看见林山朝他跑来。
“怎么了?”
林山从怀里拿出几个包子:“给你的,潘家酒楼的包子,好吃。”
朱依依:“你…你怎么有钱买的?”
林山笑着说:“我有力气,去给熙和街上随便哪家店做半天活,就能拿点钱。”
朱依依可以不吃饭,但拒绝不了潘家酒楼出品的任何食物。
他接过来:“谢谢你。”
林山说:“你就尽管去做你的事,我养个小孩,还是可以的。”
朱依依:……我也没做什么事。
这时候太阳正好,朱依依把小叶从口袋里拿出来,想让他晒晒太阳,却发现本尊一直缩在壳里,动也不动。
“小叶?”朱依依敲了敲他的壳。
小叶不吭声,也不出来。
林山说:“会不会是生病了?”
小叶听见林山的声音,心里烦这个死缠着朱依依不放的人,又不能做什么,只能翻了个白眼。
林山:“不好,这小龟翻白眼,怕是不好了!”
小叶:…你才不好,你全家都不好了!
————————
城阳山上。
春山接到了朱依依寄过来的信,却没急着回复。
当时他识海震荡,几乎不能行走,是啾啾把他拖回了城阳山,吓坏了守在山门口打盹儿的冬青。
稍微恢复了些时,他去找隐草堂找许宣平,却被挡在了一线天外。
“师父!”春山说,“师弟他身边那只灵兽来历不明,而且能力极高,我们不能放任这样的妖物待在师弟身边啊!”
许宣平没有回答,春山只听见万顷松涛在耳畔低吟。
“师父!”
“春山,你该回去闭关了。”许宣平的声音虽低,却从四面八方传来,重重敲在春山的识海,“他们的事,旁人管不了,也不该管。”
春山悲愤难当:“师父!不能因为依依师弟他不是您卦象上该出现的徒弟,您就不管他了吧?”
春山尤记得幼时,自己还是龙神庙众多小沙弥中的一个,被打发出来去一处很远的地方打水,每次打完水回去,师兄们已经用过了午饭,早就将他忘了,他只能捡些残羹冷炙吃。
但他并没有什么怨言,在这个世道上,能有口吃的,已是不易。
回来的路上正碰上许宣平,他那时还是个中年人的模样,挑着一担柴,步履轻松地经过他身边,说了一句:“春山,找到了。”
春山当时愣愣地放下了水桶——桶是尖底的,就要倾翻之际,许宣平轻声说了句:“要跟我走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原本要翻倒的那两桶水,就这样静静悬在空中。
他那个时候的法号是“空山”。
“空山不好,你认我做个师父,我带你种花儿去,好不好?”
“…嗯!“只犹豫了一会儿,春山便应了。
“走喽!——我们还要去找夏蝉,秋水,冬青。”
“师父,这些都是师兄师姐们的名字么?”
“是,但你是第一个,你是大师兄。”许宣平笑着说,“师父我啊,这辈子只会有你们四个徒弟。”
身后,被空山放下的那两桶水,终于双双翻倒在地,水流进青草丛里,消弭无迹。
……
春山收回思绪。
朱依依是一个意外,是三年前浑身是血,直接出现在招隐草堂外,被许宣平救下来的孩子。
师父从来算无遗策,明明可以治好了就将他放出去便是,为什么还要收他为徒……
“春山,世间万千因果变化,你跟我这么多年,应当明白。”
许宣平苍老的声音从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父……那为什么,你不肯帮依依师弟?”
松声低低呜咽着,许宣平不回答。
“师父,”春山不死心,“那妖物说,若想知道他是谁,就来问你,徒儿想知道……”
“哼,他倒是好面子。”许宣平说:“他便是玄墟,你以前在龙神庙的时候,一定听说过他的‘威名’吧。不过,在我们歙州地区,他还有个更加响当当的名字。”
春山已然大惊,不禁脱口而出:“是什么?”
许宣平说:“他在我们这,被称作斩尾龙。”
春山愣在原地,张口结舌:“玄…玄墟他不是早就……”早就被应龙大帝斩于黄帝剑下了么?
怎么又会变成在歙州施云布雨,保佑风调雨顺的斩尾龙呢?
“这中间的曲折,我就不清楚了,天上的神仙也未必知道。”许宣平说,“但我想,你还是不要告诉你师弟的好。我与玄墟有约在先,不能对你师弟透露一个字。”
春山默默收起朱依依的信笺。
他确实该去闭关了。
小叶:又来一个碍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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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