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这边,此时正抱着“布包”躲在路边一处天然凸出的石块后,观察外面摩肩接踵的人们——不,鬼们。
它们从背后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千万不能仔细看它们的正脸,因为死前是什么样,在这里就是什么样。缺胳膊断腿已算是正常,大不了血淋淋淌了一路,那些个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就更不必说了,互相交谈时,虽然都尽力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无奈表情实在瘆人。饶是朱依依已经在如愿阁见过了不少鬼,看到此情此景,仍是看了几眼就迅速埋下头。
他还发现,这些鬼虽然形态各异,但无一不是脸色青灰,缩着肩,挨得很近。若是凡间的小孩看了,不知会吓成什么样。想到这里,朱依依有点焦虑地低头看了一眼被法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幸好,它还没醒。
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速度极快,若是以前在疗养院的时候,这样的心率估计已经够送他归西了,所以他其实很少这么心绪不宁。
朱依依知道自己的焦虑不止是因为怀里抱着个奶娃娃,更多是因为一时之间无法摸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又该怎么出去。
他有点后悔下来探查这个举动了,若是耽搁太久,他很担心叶初找不到自己会发疯。
叶初的疯是那种平静的疯,一张看起来极致冷静的面庞非常具有迷惑性,虽然朱依依通常只被他的外貌先一步吸引,或许只有瞳孔的深浅变化能看出来他的内心或许有波动,但做出来的事……朱依依不敢细想,他在逆鳞中已经见识过了——
能狠下心将所有的天劫都引下来砸自己的人,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所以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朱依依又掏出了胸口处的那个挂坠,逆鳞在其中闪烁着微光,看起来纯洁又无辜,但朱依依知道,他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非常有可能与这片龙鳞有关——
朱依依是在半个时辰前进入这里的。挣脱冥蛇藤的束缚时,他落到了深渊的底部,原以为会在这里看到天锦,却是个鬼影都没有看见。
“不应该啊,”朱依依自言自语道,“冥蛇藤特地将我拖到这里,难道不是听从了天锦的指令吗?”
可天锦人呢?
不远处的火堆,是先他一步坠落的巨型冥蛇藤的断根,上面的红莲业火还在不紧不慢地烧着,看着像一堆高耸的篝火,走近了才发现那藤大得吓人。借着火光,朱依依大致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是个普普通通的深穴,中央似乎有一潭水,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了类似水波的质感。朱依依盯着那汪水,只觉得波光粼粼,让人很难移开眼。
那些波光中有一道特别明亮的光,朱依依目不转睛地盯着,浑然未觉冥蛇藤上的红莲业火快要烧尽了。
轰隆——
焦黑的断藤变得脆而干裂,七零八落地砸下来,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光线,重新黑下来的洞穴中,那点明亮的光却始终没有熄灭。
朱依依已经猜到那可能会是什么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从水中捞出那点麟光,胸口处却忽然如灼烧般烫得吓人。
“啊!”朱依依急忙拉出了那个吊坠。
下一瞬,他就一头栽进了这里,而他只来得及抱紧“布包”——再睁开眼,头顶是漆黑一片的永夜,两边荒山夹着一条全是砾石的路,除了点点鬼火闪烁,再没有一点光源。
好在“布包”还在怀里没有醒。道路很窄,路上全是鬼,周围环绕着听不清的低语,鬼哭狼嚎的,朱依依一时没有弄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只能凭着当年在如愿阁的鬼市中瞎逛得来的一点经验判断,这里或许也是某一处鬼域。
究竟是哪一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鬼和妖不太一样,妖会混迹在凡人中间,鬼却不能长存于阳世,因此对生人的味道格外敏感。
这里是鬼域,人在这里肯定占不到鬼的便宜,若是被发现了,会无端增加许多麻烦。
已经有鬼朝他这边投来狐疑的目光了。
朱依依避开那些眼神,低下头,从包袱里掏出之前叶初做的面具带上,又用法衣裹住了“布包”,隔绝它的生人气息,人默默地往岩壁方向退去,蹲缩在路边一块天然如盖的巨石后,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
一片乌泱泱的“人”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朝着一个方向,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他,朱依依松了一口气,准备混入鬼众,去看它们究竟要去向哪里。
跟着它们,或许能找到出去的路。
他站起身,才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寒冷浸入骨髓。
好冷。
叶初给他缝的法衣天然具有保暖的效果,平常为了方便,他在法衣下通常就只着一件单衣,现在却让给了“布包”。
只脱下法衣不过一刻钟,他就感觉血管里的血液都要结冰。不是那种呵出一口气能看见白雾的那种冷,而是沁入骨髓,冰冻神智。求生欲让朱依依想要扒下“布包”身上的法衣穿回去。
他的手搭在包裹住的衣缝边缘,又硬生生缩了回去。
他没办法抛下这个孩子不管。
叶初当年没有抛下他,所以现在他也不能丢下“布包”,即使他中途有一万次的机会可以把这个累赘丢下。
朱依依咬咬牙,戴着面具,打着抖瑟缩着融入那些魑魅魍魉之中,随着鬼流往前走去。他现在这个样子,倒是真正融入了那些鬼众,因为所有鬼都低着头,打着哆嗦。
咚!——
是钟声。
已经冻得麻木了的朱依依僵硬地直起脖子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洪亮的钟声回荡在山谷,震得人头皮发麻。
而周围紧挨着的鬼们如潮水般骚动了起来。
仿佛是冰原上饿久了的狼闻到了肉味,一瞬间,所有鬼的脖子都伸长了,可方才它们还像行尸走肉一般缓慢地行动。
这钟声难道是这里的某种讯号?
朱依依仅是愣神了一刻,后面的鬼就一个接一个挤撞了上来,不要鬼命一般向前涌去。这种挤法,稍微弱势一点的鬼立马就能灰飞烟灭,可没有一只鬼害怕,它们沉默却拼命地向前挤,朱依依很快便感觉无法呼吸了,后背,肩膀,腿,甚至后脑勺都被狠狠砸碾过,而眼前飞过的断肢和头颅提醒朱依依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这些鬼在杀鬼!
只为了争夺一个上前的机会?被砸过的头嗡嗡作响,感受着愈来愈狭窄逼仄的活动空间,朱依依弓着腰护着怀里的“布包”,忍着几欲作呕的恶心,选择用身体扛住那些时不时传来的撞击。
抬头,远处高耸的,看起来横架在深渊之上的建筑已经隐约可见,钟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在那座看起来像是钟楼的建筑之后,是横亘在深渊尽头,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城墙。城门开着,那些鬼想要争夺的机会,原来鬼城的入城资格。
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只要这样继续走,跟着它们走进去……
然而,一声尖锐的啼哭打乱了朱依依的计划。
怀里的“布包”醒了,它奋力地在朱依依怀里蹬腿,或许是饿了,或许是不舒服,或许是一切可能的原因。
它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朱依依没有照顾奶娃娃的经验,此时完全手足无措起来。
周围的眼神全都射了过来。不友善的,怀疑的,饥渴的眼神。
朱依依被围住了。
他攥着手心,红莲业火被五指紧紧握着,终究没有泄出一丝一毫的火星。
倘若松手,红莲业火能立刻泛滥,烧掉这里所有的鬼魂。
他下不了手。
但那些围着他的鬼并不知道朱依依内心的挣扎,它们伸着头,张开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往朱依依身上抓去。
因为它们不仅冷,还很饿。人肉的气味实在太香了,它们在这条深渊中徘徊了太久,倘若进城已是无望,那么有口吃的也是好的。
叶初赶到的时候,看见的正是朱依依穿着破烂的单衣,瑟缩着被众鬼围住的场景。
! !
叶初呼吸一滞。
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铮”得一声爆响,断了。
才被他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的朱依依,现在看起来像是又丢了半条命。
为了朱依依,他一直想要扮演好一个“人”,甚至是一个所谓的“好人”。但叶初自己其实很清楚,他从来就只是一只被拴住了的疯狗。
它们怎么敢,怎么敢的!
季白看到,心道不好,因为身边这条龙虽然看起来像是个人,还是个非常好看的人,但马上就要发疯了。
只见此龙低垂着眉眼,看起来和之前毫无差别,但身上散发出的冷意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季白都生出了惧意。
他根本来不及拉住,就被巨大的气流弹飞——叶初的折扇已经飞出,割下一排挡在朱依依身前的头颅,那些头纷纷落地,砸在朱依依脚下,又灰飞烟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朱依依:“......”
季白:“......”
“疯子!”
众鬼仓皇后退,不知道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武器,但很快,它们就感受到了。
围绕着朱依依的鬼纷纷被割下了头颅,身体软软的落下,在朱依依身边堆成一座不断消融又不断堆起的小山。
叶初从来就没有把鬼当成过人,而九幽里的恶鬼,更不能算作“人”的范畴了。季白完全理解朱依依为什么没有放火将这些鬼烧得一干二净,因为这会背上数不清的业障,无论是人是神都躲不掉,所以,尽管人界天界甚至妖界都看不起鬼界,却依旧对鬼界心生忌惮,因为这就是天地间的规律,是天道,是身处这样的世间所需要遵守的铁律。
可是叶初不在乎。
从始至终,叶初在乎的只有朱依依一个而已。
能救下他,让他下地狱也没关系——其实他知道,自从离开妄以后,他便一直身处地狱之中了。
是朱依依将他拉出来的。
如今,这些九幽之中的腌臜玩意,怎么能碰他的宝贝。叶初头微微垂着,双目已变成极为可怖的蛇瞳,而初妄剑中灌注的杀意,整个九幽深谷中的鬼都感受到了。
他们都该死!
季白被那剑意逼得退了数十米远,他焦急地看着叶初,虽然神色一如既往地冷,但眼神已经变了,看他那架势,是不屠尽这深渊中的恶鬼不罢休了。
“……”
再这样下去,叶初恐怕要入魔了。
明明不是他叶初的梦貘乡,竟先一步将自己逼入魔障之中的人,季白也是第一次见。
他知道叶初什么都听不进去,转而对朱依依大喊:“朱依依!快让叶初停下!这疯子只听你的。”
最后的最后了最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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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九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