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如愿阁二层,黑雾散去,一青衣男子背对着楼梯站立。
“你不认得我了?”美艳女子乌发垂腰,朱唇轻启。她像一缕烟似的绕至青年侧面,“你不是龙么?怎么现在变成了王八?刚才那个孩子戴了你的面具,我还以为他就是你。”
此时,若是有人仔细端详那女子的脸,便会发现怪异之处——分明还是山鬼的脸,可细看总觉得看不清,朦朦胧胧里,似有无数张脸在那张脸上变幻着,似哭又笑,或喜或悲。
青年觉得有些熟悉,脑中出现一个人名。
罗刹孟摘星。
“侥幸捡回一条命罢了。”青年冷淡地回复道,“前尘往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罗刹千人千面,倒也不必费心套我的话。”
女子冷笑,声音已变成粗粝的男声:“被你发现了,叶初,好久不见。”
青年:“刚才说了,我不记得了。”
罗刹笑道:“不记得?那你怎么还记得我?”
青年不语。
他并没有说谎,醒来后,就躺在城阳山,准确地说,躺在城阳山朱依依的竹床下。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朱依依贪凉,嫌屋子里睡着热,将竹床搬到了许宣平的招隐草堂旁——四周都是绝壁飞瀑,偶尔还有扑面而来的水雾,等于是自带加湿功能的空调间。
朱依依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喊他挪床。
好好的,挪什么床?他嘟囔着翻身,又要睡过去了。
你压着我了…
朱依依一个激灵,顿时鲤鱼打挺起身,四处张望。
谁在和我说话!
侧耳倾听,周围只有水流声,还有忽远忽近的蝉鸣。
他撞着胆子往床底看去……意外看见一只小乌龟被压在床脚下。
咦?野生的灵兽!——就是看起来很虚弱。
朱依依睡意全无,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床脚拿出来,这竹床是许宣平亲手种植的竹子所做,与一般竹床不同,自带灵力。
也怪不得会压住它。
想到当年两个人的相遇,青年嘴角微微上扬,连带着凤眼的眼角也上挑,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那个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罗刹问。
“救命恩人的关系,”青年的眼神冷冷地扫过来,还是女子身姿的罗刹吓了一跳,往旁边飘去,“我只是好奇。你既然早就能化形,为什么还要缩在这个丑不拉叽的壳里?”
“不关你事。”
青年语气不怎么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又想起朱依依某日在房中发呆,它已经盯了这个少年许久,但他本人好像并未发现。
斜风入窗,吹进几片竹叶,朱依依舔了笔开始作画,不过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青年的脸庞,狭长凤眼,眼角微挑,最吸引人的是他浅色的异瞳,近乎透明,又好像深不见底。
他当时缩在龟壳里,有些无措地看着纸上这双眼睛,和自己好像…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欣喜。
却见朱依依将笔搁下,叹了口气,随后将纸揉皱了扔出窗台。
小叶:……
画中之人,看来是他讨厌的人。
“怕他认出你?”罗刹眼带狡黠,“叶初,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在这天地间,你何曾怕过谁?又何曾……”这样在意过谁。
罗刹住了嘴。
叶初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好事。
青年神色淡淡:“我没有你说的这个人的记忆,我现在只是小叶。”他眼睛望着幻境,“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大约还有一柱香。”罗刹笑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雾名为‘四月雪’,专为幻境而生,还是你起的名。”
“狗屁不通。”青年目不转睛看着幻境里的朱依依,此时他正抱着小妖,跟着林山飞奔。
林山的鞋跑掉了一只,头发乱蓬蓬的,他站在漆黑的,无人的街头,欲哭无泪。
人海茫茫,去哪里找?
脑中回响着老妪说的每一句话,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我正在厨房做疙瘩汤,想着林泉喜欢吃。他原本现在灶台旁看着我做的。碰巧,听见门外有货郎鼓的声音,林泉就跑出去了。”
“我做好了汤,正想出门去看看,却被人从后面猛敲了一下。”
“再醒来,林泉,林泉就没了,山哥,是我的错啊!!”
货郎鼓……
林山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脑壳嗡嗡作响。
林泉是听了货郎鼓的声音才出去的,他一定以为是自己回来了…
小妖此时已经跑到林山身边,试图抱住他——但身体却像雾一样穿过去了。
它不死心,呜咽着重复拥抱的动作。
“林泉!够了。”朱依依上前扯住小妖。
“林…山……”它明明在哭,可眼眶里流不出泪。
场景切换,不知是林泉丢的第几天。
林山在屋子里收拾行囊,才过去几日,林山就变了,胡子拉碴,眼窝深深陷了下去。
有人敲响了院门。
林山没关,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那人直接大踏步跨了进来。
“山兄弟。”
方才还在抽噎着的小妖见了这人,猛地呲出獠牙,做势就要往上扑——被朱依依一把拉住。
“没用的,你不是知道么?”
他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在林山身边的那个黑着脸的同伴。
林山回头看见那人,没说话。
他和这个人不熟,但知道他,是隔壁老太太的儿子,名叫薛诚,烂赌成性,不怎么回家。他还经常在春晴楼附近溜达,被自己看到过好几次。
“山兄弟,我听我娘说,小泉丢了…”
“嗯。”林山没有否认,此刻他万念俱灰。
“你现在,是要去找他么?人海茫茫,找个人不容易啊。”
“嗯。”他没看薛诚,径直走到他身后的窗台边,拿起那面货郎鼓,放在包裹的最上面。
薛诚见林山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不生气,又说:“山兄弟,你这样子找,是不行的,我这几天进城,看见之前那一堆叫花子不见了。原先总是来我们这边要饭的。你说奇不奇怪?”
林山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像是海上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
“你说,是那群乞丐?”
薛诚说:“拍花子就喜欢混在乞丐堆里,怕是早就盯上小泉了。我听说那群人去的地方,有一位山鬼大人,能帮忙找人。”
林山问:“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
薛诚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缠着的一抹水蓝色的绸带,他附到林山耳边悄悄说:“意思就是,山鬼大人能帮你把林泉找回来,我听说山鬼大人在枉死城内,开了一家名叫如愿阁的地方,那儿的规矩就是,九换一。”
“什么是九换一?”
薛诚盯着林山的眼睛:“九换一,是九条命,换一条命。山兄弟,在我看来,那些乞丐拐跑了林泉,就算杀他们十个百个,也是不够换小泉一条命的!”
林山看着薛诚漆黑的瞳孔——他以前从未觉得人的眼睛有这么深,但他此刻没有心情纠结其中的深意,他没有半点犹豫,快速系起包裹的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不过百里,歙州城。”
林山将包裹往右肩一挂。
薛诚按住林山的手:“我与你一道去,小泉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娘没看好他。”
林山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帮手。
朱依依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小妖,还要防止它发狂咬到自己。
“是他拐走了你?”朱依依问。
小妖:呜呜呜。
朱依依了然:“你这小傻子,不熟悉的人,也能跟着跑?林山还觉得你聪明,不知道哪来的自信。”
小妖:……
朱依依撇了撇嘴,到嘴边的话又按住了。他本来想说,我觉得林山比你还蠢。
又怕小妖跳起来对他又撕又咬的。
不知是过了几个月,二人已经来到义庄。众人烤着火,廊外正在下着大雪,有一些飘进了屋里。林山坐在角落,又将那面货郎鼓拿出来,也不摇,只是看着。
他将林泉的样子画了下来,放在口袋里,用油纸包着。一路走到这里,逢人便问,问有没有看到一群向南走的流浪汉,中间有没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童。
“他长得好,很白,很漂亮,眼角有一颗红痣。”林山总是这样说。
“没见过没见过。”
“滚开!臭要饭的。”
……
林山觉得林泉的踪迹,就像被这纷飞的鹅毛大雪掩盖了一般,没有痕迹,没有脚印。
他其实明白自己或许在做无用功,可是没办法,他停不下来了。
望着摇曳的火舌,林山却分明看见林泉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尽头,向着自己招手。
“哥!——”林泉喊。
“你就现在那里,不要动!哥哥过去找你!”林山想往雪原的顶跑去,可腿陷进了雪里,怎么也动不了。
越陷越深。
周围的雪一齐向他压来,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
林山几近窒息,仍努力又绝望地向上看去,却看见林泉越来越远。
“哥!哥哥……”林泉撕心裂肺地哭。
“小泉,别哭……等等我——啊!”
……
“林山!林山!快醒醒!”
林山被一双手抓着使劲摇晃,喘着粗气醒来。他满脸是泪,瞪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看着薛诚。
薛诚压低了声音:“又做噩梦了?今天是十五了,我们该……”
“嗯。”林山点点头,他轻手轻脚地爬起身,“还差几个?”
“到明年的四月,就凑够九个了。山鬼大人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把小泉送回来的。”
林山与薛诚,熟稔地搬着一个毫无知觉的乞丐往后堂走去。这个人与朱依依一样,是他在城门口骗来的,来时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他骗他这里有庇护,有地方住。
睡前,对方还非常感激地叫着他“林大哥”。
林山有些无力地抓着对方的脚脖子,他不敢去看他的脸,心里想,我罪无可恕了。
小叶问:“如愿阁需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假山鬼罗刹笑了笑:“因为**。”她盯着幻境里林山的背影,“人间这些年没有兵祸,死的人太少,时间一到就都过奈何桥投胎去了。鬼一少,枉死城的地位就不比往日,有人着急了。正巧,有这么一批人不甘心,非要死了的人活,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如愿阁就是这么来的。”
“而林山碰巧就是这一类人。”
“人死不能复生。”小叶说:“况且这笔账年底去了地府,也算不清。”
“只要人间无人请愿,地府就不会追究,人间只是少了些个本就无人在意的人——若真有人在意,便来我们如愿阁许愿就是。”
“听起来像是神才能完成的事情,你们在和龙神庙抢生意,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罗刹笑了:“对于凡人来说,我们不就是神么,叶初,你当真所有都忘了。”
“我可不想当什么神。”小叶不予置评,他管不了这么多,此时幻境即将崩塌,里面的景物都已开始扭曲起来,他不能继续以这个形态存在了,必须马上回到壳里。
小叶:呜呜呜,他丢了那幅画,他一定是不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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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