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未鸣。
世界是全然的一片暗,水与墨色紧密地相融合,大肆倾洒这片曾被火焰眷顾的大地,间或勾勒出污杂泛绿的道道冥光。
没有人敢点火,火焰也再不能照耀这座神弃之城。
第一百零一道闪烁着紫光的雷电轰然劈下,站在雷云中心的人不偏不躲,肉身哗然成泥,很快又从中爬出新的躯体。
她依旧疯癫,这是却不再紧攥着她套在荆方观脖颈间的狗绳,转而狂热地紧盯这个其实与她不曾见过几次的少年人。
她的感官正在朝着两方天平狂奔,越平静她就越激烈,越畅快她就越憋闷,越开心她就越难过。
她难过地几乎要滴下一颗无色的泪珠,可是她的泪湖早就融入进无边无际的蓝色苦海中,于是深陷下去的漆黑眼眶中的眼睫仅剩下蝴蝶振翅的高速频率。
舒依禾只好抱头干嚎,她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舒挽月不肯留在我身边,告诉我舒挽月死前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告诉我舒挽月究竟是怎么死的,说,你说啊!”
许多年前的黑夜里没燃烛,两人最后一次促膝长谈,回忆到小时候开心快乐的往事,舒府后花园的芳草地上,红色山茶花丛中飞绕的碧绿蝴蝶时,她们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嘿。
终于到了这时候舒依禾回过味来。
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深夜,舒挽月,原来是在哭泣吗?
好巧她那时也在默默流泪。
她抓了抓头发,双手握住啼鸣不已即将碎裂的弯玉雁翎刀刀锋,主动停止吞天一式,任由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灵力从破碎的手掌中四逸开来,她局促地、低声下气地、慢慢地恳求于修真宗门大典中一鸣惊人年少成名,如今还不到双十年华的极其年轻的青云剑主:“求求你告诉我,好么?”
“我需要知道过往。”
闻意的黑色眸子里渐渐聚合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里面栖息着被暴风雨打湿翅膀的一小团雀鸟。
“逝者已矣。”
“但我依旧要告诉你,这是一场谋杀,这是**裸的有针对有预测的谋杀!”
舒依禾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的脸色却强撑着变化不大,居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噗!”
她急急向闻意的方向走了两步,刚要抓着她问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头顶却蓦然传出一道痛苦哼声,大连枷棍快被触须们搅得四分五裂,**的温热血液当头浇下,竟使得原本濒死的魇寐短时间恢复了一些精气神。
合欢护法撑不住了。
“元嘉!”
闻意大惊失色,也顾不上继续和舒依禾细细谈话了,她转身把暾暾收回青云剑灵空间就跑,一手持剑一手提着白椿的后衣领,将较为孱弱的医修甩进恰好赶到的碧落怀里后,她立马御剑飞行接住了下坠中的元嘉,远远与魔族正面周旋。
明明她自己的伤势也十分可怖,从开战到现在,闻意没有一刻不冲锋在最前线,哪怕后来进了魇寐腹中也在努力尝试自救,她将那里头能带走的人茧全部隔断吸食胃管,薅进手镯千金中来了。
先前与舒依禾说了一大堆,其实也有拖延时间恢复伤势的意思在,虽然这对她被各类相冲丹药糟蹋得五毒俱全的身体的作用聊胜于无。
但她还是拿着武器,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来挡在要被保护的人身前,勇敢冲锋。
魇寐已经是强弩之末,可闻意她们这一方何曾不是这个处境?
“别去…”气若游丝的元嘉想去拉胸前的剑修,同为金丹修为,元嘉自然知道应付元婴凶魔的不易与艰辛,她甚至没有撑过一盏茶时间,更不要说如今遍体鳞伤,还因暾暾受伤被灵魂契约反噬的闻意。
抱着她的青云剑主擒住了她颤抖弯曲的手指,她低下头来,干净的眸子里倒映着元嘉如今发丝凌乱的狼狈模样,没有笑,只是很小心地,非常细致地一根一根抚平元嘉弯曲的手指关节。
“不要怕。”
她还记着她是最爱美的合欢修,没有吝啬的将丝丝灵力通过两人交叠的双手传递到元嘉这里来,带走那些血痕与伤疤。
“问题不大,嘉嘉完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非常厉害。”
元嘉痛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微张,发出些无意义的低哼。
“你辛苦了,接下来就由我来善后吧。”
你善什么后!你这一去必死无疑,没看到那些砍不完的触须又开始张牙舞爪狐假虎威了吗!
元嘉简直要被这关键时刻出来逞英雌的女人气个倒卯,偏偏全身上下经脉堵塞疼痛不已,闻意给的那点灵力杯水车薪,喉间瘀血更是不断涌上要破口而出,不过她强撑着不肯让外人看出异样罢了。
不准去!听到没!
“你的棍子还在那魔物眼里呢,总得有人抢回来,好博美人一笑啊。”
元嘉绝望地发现闻意轻柔但强硬地拨开她紧抓着她的衣领的手腕。
昔日名动上界,几乎搅乱所有天之骄子春心,却始终不肯多给他们一个眼神的绝代佳人不曾多言,垂下来的哀愁眉目间仿若凝了一滴天苑露珠。
大连枷棍断了也就断…还是不断的好,毕竟是她的本命法器,只是说了送命还去,拦都拦不住,这不存心找死啊。
来年清明佳节,希望她不要肝肠寸断。
元嘉认命地闭上双眼,等着闻意将她推给已经赶上来的碧落,她还搀扶着面色不好的白椿。
只是闻意的动作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手脚格外麻利,一只手拎着青云,另外一只左手却闲不住,原本用作支点的膝盖往上一撑,手臂借了力就这么把元嘉旋身一提,将人由横抱的姿势转成了背背。
元嘉大惊,你要在最灿烂的年华做短命鬼我没意见,不准拉上我!
她气喘吁吁地活动僵硬的脖颈,用头大力去顶闻意的后背。
闻意任由她发一点劫后余生的小脾气,顺手理顺她垂在自己耳边的一束乱糟糟发丝,对心里已经隐有猜测的元嘉笑到:“瞧,帮手这不就来了?”
她狡黠地挑眉。
语闭烟雾尽散,突然出现的弯刀阻挡了青云蓄势待发的剑路轨迹。
追上来的舒依禾面色极端阴冷,看着对面四人一字一句地问:“是不是只要我杀了这只魔族,你就能告诉我一切?”
闻意点头,其余几人摸不着头脑,还是跟着她乖乖点头动作。
“劳烦舒君先把大连枷棍抢救出来,再将那些讨人厌烦的眼睫触须全部封死,我等这便有时间与您细细解释一切了。”
即使舒依禾贵为分神大能,想要解决这吞噬过万人性命怨气滔天的魔物也要废些时间功夫,到那时节,荆方观和舒令仪早就各自拿了宝物卷土重来了,没有魔物的压力,底下聚集的各色人群自然也会蠢蠢欲动,为了些可能莫须有的消息,这实在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闻意看着十拿九稳胸有成竹,实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只好一直用余光时刻紧盯着舒依禾那张皱到扭曲的面容。
舒依禾的眼神像即将捕获猎物的毒蛇,其间流淌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无言沉默好半晌,似是在权衡利弊,终于还是在大连枷棍被彻底粉碎前喜怒不辨地冷然开口:“你最好没骗我。”
“你们真没有骗我?”
“骗你做什么?”更活泼一点的随星开虽然还在喘气,不过熟练地倚在大刀旁抱着胸,一副样样万事通模样:“舒君确实和小舒道君,也就是我们师姐很像啊,两人真不愧是姐妹。”
搬运了许多人过渡到安全地带的闻熙一面咳嗽,一面点头又摇头:“我还是不信,她们两人能比我王姐和我还要相像么?”
这个时候战火初歇,众人都因闻意和舒君的那番纠缠而有了喘息的机会,闻熙早就混进了修士们的队伍中帮忙,见状也暂时放松下来。
有不算了解内情的修士一抬头再一偏眼,怎么身边这个不知名的小修士与天上的青云剑主眉目间有四五分相似,一时惊异,还是身旁同袍怼着肩膀和她如此这般解释一番,这名修士最终才挠着头感叹到:“难怪如此相像,原来是姊妹。”
说到这个话题,不远处调整状态的霄天刀派的几个修士就不累了,排行为四的随星开更是直接离开还在打坐调整的随月生身边,蹦到了闻熙她们这边来,插话到:“姐妹兄弟身上就是更容易有许多相似之处啦,就像我和我月姐,我们俩都不喜欢吃辟谷丹,特别是五谷味的,那和直接吃米饭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过,”她话锋一转,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到:“要论我见过的双胎中最相像的,小意师姐和熙王储倒是屈居第二呢。”
闻熙当然不服,腰杆比远处快要打鸣的公鸡挺得还直:“我不信,第一是谁?!”
“行事作风,外貌气度,家教涵养…”她仿若陷入了悠远的回忆,半晌才总结出:“舒挽月师姐和舒依禾王后有些地方简直一模一样。”
闻熙对随星开口中的两人没有太多了解,于是有点狐疑地反问她没有骗人吧,真的没有吧?
随星开刚想细细列举一些例子来证明她所言非虚,一旁的随月生终于调整好了灵力脉络,走过来敲打了一下师妹硬邦邦的脑袋壳:“还在闲聊,不想休息就去帮忙。”
一伙人于是满天星子般又四散开来,徒留闻熙还在闷闷不乐地想:那位先王后,传说中的舒挽月道君…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你说什么?”这回反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修士停下了脚步,他正跟在随月生身后。
原是闻熙的自言自语不小心被她自己说出口了,恰巧又被耳力极好的男修士听到,故而有此疑问。
排行为三的随月生被这些小辈磨得没了脾气,终于站定身形扶额叹气:“不过是些玩笑话,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快走罢,魇寐似是又要复活了。”
才刚进门五年的,年纪比闻熙大不了多少的七师弟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连连后退,转而很奇怪地问闻熙:“谁与你说二师姐逝世了的?”
他的表情很古怪,闻熙的表情更古怪。
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七师弟年纪轻,对从前那些爱恨情仇是半点不知晓,一心一意只扑在练刀这一条道上,风雨无阻,又因为年少气盛,师尊安南道君被到处惹事而不自知的小崽子闹得心烦,因此时常踢他前往各处盥洗打扫,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前一段时间他曾三过九命殿而清扫,里面供奉着各位先祖前辈的命牌以及魂灯,整整齐齐高低错落地排满了一整座殿宇。
闻熙的后背不由攀上一丝凉意,精怪化形噬人的传说在五州并不少见,她疑心对面之人是撞了鬼,当下就有点哆哆嗦嗦:“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很清楚了吧?不惜一切代价,能快一刻是一刻,哪怕拼着这艘云舟不要,往前冲就是了!”
天空雷云又滚,云层波涛汹涌,蔓延远方,把前路堵得水泄不通。
几方人马正在往界云舟的甲板上争论不休,差点到了人仰马翻的地步。
正被徒儿念叨的安南道君面色怒红,腰中宝刀锋芒毕露:“停下来做甚?本君座下七个弟子有一大半都在那儿,尔等还在说什么不急于一时,没看到她们都快不行了吗!”
对面的修士将汗水擦了又擦,叹着气说到:“不是我们不想冲,荆州之内又何曾没有我宗修士?”
“只是那妖妇不惜自毁也要提前开启雷劫,渡劫期间外物难以靠近,何况我们这一船的人,目标过大,恐怕压根没摸到荆州边就要被劫雷劈成串了!”
“劫云而已,瞧你们这怂样!”安南闻言嗤笑一声,气急之下反而冷静些许:“说来说去,不就是怕一道天雷下来将尔等的老骨头劈成渣滓吗?”
“呸!”
她啐了一口。
“都当师尊长老的人了还这么贪生怕死,难怪修为一直停滞不前,恐怕,这次也是听说青云剑主那群小辈齐齐折腰,好奇驱使下妄想得到什么奇遇才急匆匆前来的吧。”
“你!你简直血口喷人!”被戳中心事的几个老者面上一臊,只觉周围人嘲笑讽刺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朝他们看了过来。
当中年纪最轻的那个男人当下拍案而起还要再闹,只是还未起身肩膀就被巨力狠狠往下一压,立刻坐老实了。
他惊骇回头,见是一名手中萦绕淡淡水系华光的中年道君,周身清贵,只一双狐狸眼笑咪咪的,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她再一挥手,盘做莲花状的右手指尖有一抹水光脱颖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融入男人眉心之中,成为一颗小小的蓝痣,颇有些可笑。
“我昨日夜观天象,你今天必有血光之灾。”
持盈长老诅咒似的下了这么一句谶语。
九星法宗的大师姐徐至理深得她言传身教,见状立刻笑着补充:“我们长老于推演一道极有天赋,好的不灵坏得特灵,尊者今日可要小心了。”
原本还统一战线的几个人齐刷刷站起来,都不自觉离男人远了些。
男人面色憋闷,腰中长剑出鞘,正想提剑上前理论个一二三,不想船头刚徒手撕碎雷云开辟出一条航线的虞云耀峰主要回屋换衣,路过他们,原本就心绪不佳的心情见着窝里横的几头蠢猪更是暴跳如雷,长剑一扫,所有自恃甚高挑唆内斗的人全被她一窝蜂丢出云舟外,在万米高的戾风劫雷中自求多福,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横眉冷对云舟上的所有人:“要闹滚下去闹,姥子送你一程。”
“阿弥陀佛,开快些罢,修道之人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悲哉!”**华宫的老和尚转着手中油亮佛珠,不住为之祈福。
“看,这不就应验了。”
徐至理耸肩大笑。
卡文了好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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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金鸡未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