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身影在昏暗环境中遥遥一动,瞬间闪现在以雁婺为核心的战局最中央。
是合欢宫那位傲气十足的右护法。
周围原本凶神恶煞的男人们被她这一举动唬了一跳,纷纷下意识后退几步,但挤在最前面的亡命之徒还是被那柄实力凶悍的大连枷棍削了一身皮肉。
“这是!”躲在大后方安全地带的阿燕不由惊呼起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这是元真人,她怎么忽然下场了?”
与她同样抱有疑问的,还有人堆里才被推举出来的小头目,只是刚刚才亲眼看见元嘉提着人头前来的他哆嗦着没有继续纠缠,而是指挥众人往另一处地点转移,地下北城这边其实另有一处秘密通道。
元嘉将棍子往后一揽,嘴里一个又长又快的哨音就出来了。
“大道本就随心,我只是在遵从我内心的指引。”
没有人说话。
取而代之的是行动。
衣诀翻飞,众士聚集。
以碧落为首的剑修队伍干脆利落地往前杀出来一条血路,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来一群就打包全部震出去砸死另外一堆人马。
待她们杀至合欢护法身边时,顺着元嘉与对面人对峙着的目光看去,能明显地发现雁婺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不少,甚至还有闲心捡起来脚下堆着的药瓶,半侧着身,咕噜咕噜随机射杀背后动手动脚的预训子。
碧落气势汹汹的想越过这条包围线,去将里面的虫豸揪出来以儆效尤。
镌刻着梅花烙印的蛇身武器却在这时刀锋一转,正正好拦于碧落腰间,挡住了一干人等的去路。
碧落愣了一下,元嘉也皱起了眉头,和她一起站在了两把斧钺的一左一右。
“什么意思?”
怎么还敌友不分了,作乱的要拦,帮忙收拾的也要拦?
天边泛起鱼肚白,虚假的明亮似乎又要日复一日的升起,漫长的夜晚快要结束了。
可是,雁婺停留在原地。
她脸上表情很淡,不如说脸上除了刚刚放出豪言的一刹那,她整个人从始至终都是白纸一样的毫无波澜但锋利无边。
她是死士,早已习惯待在暗处然后一击毙命目标,这会儿在冲天血腥的刺激下,脑袋不是很清楚似的,嘴角平直的盯着几个人看了好一会。
雁婺脸上的那条刀疤突然如蜈蚣一样有规律的悦动起来,她的脸皮在呼吸,随着疤痕舒展原本干燥的口舌:“你们不能过去。”
元嘉一双远山眉毛挑的比天还高,她觉得眼前这阴晴不定的女人可能是脑袋里面有点问题,半是懵然半是恨铁不成钢:“诶不是,我们这一干人等全是正规修士,冒着名誉不要的风险勇敢跳下来削人的,结果你想了半天,就想了个‘不准’?”
“抽风也是要分时机的好吗?白椿,快下来给这位雁大统领开颅治病!”
雁大统领紧紧抿着嘴巴,执拗地堵在最前方,她的眼睛里没有倒映任何东西,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
这些人是修士?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值得信任吗?从这些人踏入地下城的第一天雁婺就发现了些微端倪,原因无它,这支队伍的水平参差不齐,实在很有几个黄毛小丫头。
原本,雁婺只当这不过是仙女贵人们一次兴趣使然的私下探险,她虽然忠于舒依禾,但也并不是对一成不变的地下城现状处处满意。
她之前曾见过领头的这两个孩子,在往界云舟旁,在大典庆台上,在金銮宝殿外,在舒依禾家主的赞赏与叹息中,她们几人,似乎一直跟随着那位名唤“闻意”的青云剑修。
看来,她们肯定能顺利把自身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带到外界去。
雁婺的心在那时回落到了肚子里,稳稳跳动。
至于现在,虽然出了点小变故,但是她在荆州死士到来之后就当机立断割舍了部员,已经让一部分舒家卫提前撤离,走密道回去为家主复命了。
荆方观要杀死所有人,不管是平安姬还是预训子,雁婺当初接到的指令则是在不惊扰到荆州卫的前提下,不让任何人逃出来。
可是荆州之王死里逃生,这一次明显有备而来,那么,即使拼着这条性命不要,雁婺也一定会跟这个她厌恶到极致的畜牲反着干。
她偏偏要所有人活。
正大光明、亮堂磊落地活在真实的阳光下。
急性子的元嘉眼看情况危急,不好再和雁婺细细争辩是非,嘴上不饶人的同时,手中那根威风凛凛的天降神兵更是已经快戳到雁统领眼眶周围两三寸了,雁婺站在原地无知无觉,只固执地重申了前一句话。
“我不能让你们过去,现在不能。”
她的脚步没有因为外界任何因素挪动一步,她的身影伟岸如初,尽管伤痕累累,也绝不动摇。
恨也好,爱也罢,她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想要出去的人尽情踏过她的身躯,但是更多的安于现状的孩子,她也会担起责任,毕竟是她为大家编织了最开始的摇篮,不是吗?
后退返回原处就好,继续睡觉就行,不要超过警戒线,要知道梦里什么都会有,不用面对任何不想面对的东西。
几方人马咫尺之间,沉默对视。
我只望着你,不肯后退的眼睛。
【不】。
雁婺突然感觉自己后心先是发凉,紧接着传来一阵剧痛,最后是漫长的热意,这是血液极速离开她生命的象征。
由于靠近之人并无杀意,她的千锤百炼的神识没有为她提前做出这次预警。
雁婺发现自己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
雁大统领在周围几方人马一头雾水还带着点瞠目咂舌的神情中,踉踉跄跄翻转过身体,想看看究竟是何方大能居然能了她的神识功法。
第一眼,没看到人。
第二眼,终于醒悟过来低下头去,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阿章,常常跟在阿玉和阿芷身后跑的那个十一岁小姑娘,活泼好动有主意,每次雁婺回来地下城镇守,这孩子绝对是第一个跑来找她玩耍的,一天天鬼灵精的很。
雁婺有点疑心自己是不是找错了罪魁祸首,可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做斗争,只有这个小妹妹还举着胳膊拎着匕首,瞪着一双没有被污染过的眼睛,在哭泣。
“不。”她哽咽着说,来自她人的血液在阿章**的手臂上蜿蜒结块,有点像多叉的树干,也像长脚的蜈蚣。
“不,你不能强压着我去安睡,不能捂住我的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我:这里很好,你安心待着就是。”
“统领。”阿章急促地叫了一声,声音颤抖:“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所做的一切,全是你的一厢情愿。”
“我们一直以为身边就是整个世界,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城的对岸是什么。”
“你不能高高在上地看不见我们的处于漩涡中心的挣扎与痛苦,你不能弯腰蒙住我的眼睛,对我说,闭上眼,闭上眼,闭上眼,你就从来没有被压迫,从来没有受过伤,这些苦难和挫折就不存在了。”
“你以为你的选择会让我们幸福,可是对别人身上的苦难进行否定,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们不应该接受这样所谓的“美好”。
阿章还不怎么认识字,她爱读些外边传进来的志怪小说,于是常常央求和自己同住一屋的阿玉姐姐为她在睡前讲解话本中所书写的故事。
有一回,两个人看到一出状元郎糟糠妻的戏码,状元郎君嫌弃自己的结发妻子太过疲惫丑陋,于是狠下心来与远在京城的王女结了姻缘。
糟糠妻知道自己离家考试的夫君另娶新欢,也没有歇斯底里或者八千里寻夫,而是趁着名头支起来一个簪花小摊。
她手巧,又肯吃苦,还有一点点不可多得的经商头脑,很快就成为了周围城府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加之还有王女殿下知道实情后送过来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女人的小铺子越来越大。
最后,她成为了皇商,得以面见圣听直抒胸臆,狠狠惩罚了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王君举行百年大典时,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就是她敬献并亲手缝制的呢。
所以。
“人生不是由别人赋予的,而是由自己选择的。”
“是自己,自己决定如何生活。”
“婺姊。”
……
一只长尾飞羽呈破军之势,从混乱拥挤的人群中一跃而出,势如破竹。
“看我如何灭了你这外女妖妇的嚣张气焰!”
那冷箭长不过半尺,短而锋利,尾端的飞羽携带着致命的妖毒,一但被其扎到注入毒素,三息之间即会暴毙身亡。
使弓人的臂力极大,上达苍穹射曜日,而它的目标,正是此时此刻站在某家茅屋顶端,正为平安姬们摇旗呐喊助力帮忙的闻州王储。
“熙妹!!!”
事发突然,主要的几个战力又都往前拥挤鼎峙着,一时之间居然被挡住攻势,转不过弯来抽身帮忙,只能徒劳提醒神情激愤的闻熙注意情况,即刻就地躲避危机。
有不少性格弱怯的姑娘都提前闭上了眼睛,不敢细看那残忍血腥的一幕,为夺人眼球吸引目光,闻熙几乎是双脚硬挤上了连廊房檐的最高点位置,只是上来容易下去难,她压根没有多余的避让机会。
破空一声震响,两相碰撞,金石相接之声不期然响彻云霄。
镶了绿碧石的玄级大盾从不起眼的侧后方包围而来,被来人舞的这叫一个虎虎生威遮天蔽日,轻而易举就拦下来那堪称全力以赴的致命一击。
拿着盾牌的人…是阿白?!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带着她那帮中立派的姐妹们提前撤离藏身了吗?又何苦把自身置于如此大不韪境地!
众人瞠目结舌,皆是又好奇又不解,只徒劳高高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领袖之一。
被众多平安姬所讨论的阿白此时稍稍落后闻熙几步,从半空中顺利降落至王储殿下身后的小平台边上,并将厚重结实的大盾旋挡在自己面前,未曾与众人多解释些什么。
两人并肩而立。
阿白只说了一句话。
“我要用双手掐灭噩梦,凭借自己的力量斩杀痛苦根源。”
硝烟满天,只听得见闻熙豪放随意的笑声,她甚至有闲心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笑出来的两颗泪珠,看上去对突如其来的刺杀并不在意。
在众目睽睽之下,闻熙弯腰捡起来缝隙中已经折了弯头的那只箭矢,并用灵力将其复原。
她拉开了弓,状如满月,虎口怒张。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我对敌人的态度与报复。”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正中人群中的罪魁祸首。
“这是勇敢!这是自由!这是权力!”
她背后的阿白后退两步,猛然助推奔跑跃入人群中,在半空中来了一招漂亮的三箭齐发!
“我们不是无知柔弱的动物,展现女人的力量吧!!!”
战争在这个时候终于彻底爆发,并被顺利推入**。
预训子对死士、死士对修士、修为低下之人对地位高深之人、女人对男人、柔弱胆怯之人对凶残暴力之人…地下城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战局的中心,却突兀地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凝滞。
那个名唤“阿章”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将刀刃送进了雁婺统领的胸膛中。
雁婺被震惊地说不出一个字,她瞳孔放大,眼神下意识追寻紧紧握着短刃,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的阿章。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直尽最大努力保护着的平安姬刺杀。
难道她、她从前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不,她没有做错选择,否则地下城内现在哪里还会存活这么多数量的平安姬,肯定早就不堪其辱选择了自我了结!可是她又真的做对了吗…
当时当刻的雁婺没有办法,可是后来的雁大统领,难道真的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
阿章何苦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们原来,早就从心底厌恶她这个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了吗,就真如她的名字这样?
雁婺模模糊糊地回放自己的记忆,想,这些个被瞒在梦境中的女子,难道早就知道了地下城的真相?
稍偏转过身,阿章看到了在人潮里向她致意鼓掌的姐姐妹妹们,还看到了英姿勃发、身形矫健的阿白姊,她的三只箭矢引爆了全场氛围,将事态引入真正**。
阿章于是转过头来,直视雁婺的混浊的双眼,坚定地回答她。
“现在,我们要自己决定自己的结局。”
生也好,死也罢,最起码,要凭借自己的意志,为自己的人生拼一次命,依靠勇气,为了自由,渴望权力,活出自我!
是么?是这样么?
“原来,你们都早已经长大了呢。”
雁婺恍然一笑,她踉跄几步,梅新双成钺从她手中飞出又转回,瞬间收割了阿章周围好几个蠢蠢欲动的伪君子。
她看着自己胸前的血渍,突然想起来当初接生阿章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阿章的平安姬母亲正巧因人数激增,而被分配到了从前阿妩所居的那处院落,偏生她和阿妩还是一个地方的乡邻,口音和习性都像极了房屋的上一任主人。
雁婺得知此事后,天天不辞辛劳来看望初来乍到的女人,一来二去间,两人很快也就混熟了。
可惜好景不长,也就过了小半年的功夫,这名平安姬悲惨地延续了阿妩的命运,也被查出怀有身孕。
她不想活在这个世间了,对她来说,这里又虚伪又冰冷,一点也不适合她这种习惯用劳动换取生活所需的乡妇,她于是借着这次怀孕,为自己选择好了前路。
平安姬在整个孕期都忧心忡忡,生产过程自然也就不出意外的难产了。
临死前,她拉着雁婺的手,低声下气的恳求。
“如果将来有一天,这个孩子识破了世间的轨迹,那起码,让她能选择自己短暂一生的生活方式,不要干扰她,好么?”
“请不要拦着这个孩子,徘徊、挣扎、逃脱…身为平安姬的宿命。”
雁婺呆傻地跌坐在原地,她没有救下自己的朋友,第二次。
她抬起眼睛,看向这个在时光流转中飞速成长起来的孩子,她的眉目间有两位再熟悉不过的挚友的影子,又聪慧又倔强,即使这只是雁婺的一厢情愿。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日日夜夜,这个她亲手接生的小生命,早已蜕变成了她不熟悉的大人模样。
天色越来越明亮,世界处于一片朦朦胧胧的透光薄雾之中,在奶白淡粉色的烟云里,眼睛酸涩的白椿忠实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她的看上去过于瘦弱的手臂没有丝毫抖动,一板一眼的进行着录制,稍后,这些影像、图片和单音频将会通过天听通尺传到外界的闻意那里,如有必要,它会在适当时刻被拿出来,在全世界修士的传音飞令和留影石中进行演播。
雁婺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的声音也不复以往特意装出来的柔和,而是改为与大人谈话间常用的严肃腔调,像她常对舒家卫她们那样。
“阿章,不过我还是要最后再纠正你一点,亲爱的。”
你该知道,其实我们完全平等。
既然想要所谓的自由,那就自己去争取吧。
“你们终于有了拼尽全力也要得到是东西,这很好。”
“但是想要的东西本来就是得争取,才有可能会得到的,如果不怕牺牲不惧流血,能承担可能造成的一切后果,那么,就依你们所言那般,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吧。”
许多许多年前,雁婺曾听到过人间界的好友说过,在封建皇权的统治下,那里的女子的命运完全由男子来操纵,人生的选择非常有限,大多只能被动地承受社会和家庭施加于她们的道德情理规范,在各种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囚笼中奔突,红颜薄命甚至还要遗臭万年几乎成为女子无法逃遁的宿命,她们是王朝的养料和基石。
可是这里是修真界。
凤希神创造了女子,并赋予女子所有一切的美好品格。
逐渐凸显出来的,强有力的个性和反抗父权/夫权的勇气,让荆州的平安姬可以在有限的选择中做出自主性的选择,从重重围困中突围而出,谱写自己光彩夺目的一生。
既然想反抗女子悲剧宿命,雁婺会为她们提供必要的支持,不论是情感支持,还是物质支援。
她后退一步,让出了道路。
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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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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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