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陈家常年在江船上讨生活,凿冰捕鱼依旧是一桩辛苦活计。
天刚蒙蒙亮,陈母便背着竹篓出门了,竹篓里放着用以开凿冰层的镐头和捞鱼的渔网,以及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面饼。
姜绫跟在陈母身后,冷得直发抖,走了整整半刻钟,僵硬的躯体方才恢复如常。
瞥见儿媳冻得通红的脸颊,陈母眼底划过一丝愧色,呐呐道:“早知道天这么冷,晚点出门就好了。”
“您莫要担心,其实没那么冷的。”
姜氏从未和陈母一起捕鱼过,她瞧不上这项营生,也厌恶渔女的身份,总觉得陈母身上萦绕着一股子鱼腥气,闻着便令人作呕。
但姜绫心里清楚,若非陈母不辞辛劳,起早贪黑的为这个家奔忙,只怕其他人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她又有什么资格嫌弃天寒呢?
婆媳俩来到江边,循着雪面上遗留的脚印,陈母很快就找到了昨日凿开的位置。
她从竹篓中取出镐头,用力朝向冰面砸去,三两下便砸出了个冰窟窿。
姜绫帮着陈母下网,等渔网消失在冰冷湖水中,她忍不住搓了搓手。
“绫娘,快抹点油膏,否则待会就要生冻疮了。”
说话间,陈母将雪白的猪油焐热,涂在姜绫手背上,苍白粗粝的肌肤多了一层油光,黏腻莹亮。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陈母这才起网。
以往只有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在数九寒天累得满身热汗,今日有姜绫帮忙,倒是轻松不少。
灵江多鲫鱼,味道鲜美不说,个头还比其他水域的鲫鱼大上许多,拿到城中也不愁销路,只是卖不出高价罢了。
姜绫把鲫鱼装进竹篓中,顺着官道往邺城的方向行去。
“娘,咱们要把鲫鱼送到哪间酒楼啊?”
陈母抬起袖襟擦了擦汗,笑道:“就是城中的金玉阁,听说那里的厨子擅长烹调河鲜,有道招牌菜就叫鲫鱼豆腐煲。”
听到这话,姜绫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纸。
好在她及时侧过头去,才没让陈母发觉端倪。
不怪姜绫如此失态,只因金玉阁与这具身体有着非同一般的渊源。
姜绫脑海中拥有属于姜氏的记忆,也知道后者经常私会的情郎是酒楼公子,但直到从陈母口中听见“金玉阁”三个字时,她才想起来那位情郎的身份。
酒楼公子姓赵名如松,是城中知名的浪荡子,去岁被几个混子拐带染上赌瘾,其后日日流连赌坊,就算被父亲赵老板责骂数次,依旧不知悔改。
不过赵如松的品性再差,到底也是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儿,再加上他惯会隐藏,姜氏也没发现他藏于锦绣外表下的真实面目,只以为赵如松看上自己,是钟情于脂粉遮盖后娇艳欲滴的容貌。
可惜垂涎容貌是假,讨好姜氏的表妹才是真。
若说这姜氏一族,在青阳镇也算是数得着的书香门第,只是姜父这一代没落了,但他年轻时好歹读过几年书,在镇上谋了个教书先生的活计,总比土里刨食儿的农人过得舒坦些,因此,姜绫的母亲才会嫁到姜家。
只是好景不长,姜母身子骨儿本就孱弱,生产时又损了元气,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人一死,姻亲关系便淡薄许多,等到姜氏长大成人,和外祖家连面子情都快耗尽了。
姜氏的表妹郑凝香是舅家的女儿,生了一副清丽如仙的好样貌,再加上郑凝香精通琴棋书画,比起高门大户中的贵女也毫不逊色,在青阳镇更是头一份儿的出挑。
偏生此等美貌并非独一无二,郑家虽然不喜姜氏这个外孙女,但郑凝香和她到底是表姐妹,杏目柳眉好似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单论五官,姜氏还带着几分英气的灼艳,像是生长在崖壁上的娇花,比起郑凝香要更为生动。
若不是颊边的青斑太过碍眼,也许青阳镇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要易主了。
郑家人本就称不上心胸宽广,否则也不至于一直对姜氏不闻不问,眼见着自己捧在掌心的姑娘和一个丑八怪绑在一起,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郑家人心里自然不会舒坦。
为了彻底解决掉这个外甥女,姜氏的舅母郑夫人特地收买了城中酒楼不成器的小少爷赵如松,用他欠下的百十两赌债要挟。
赵如松素来是个胆小怕事的,慑于父亲的威严,忙不迭地应允下来,顶着那副姑且算得上俊秀的皮囊给姜氏送情信。
一来二去的,终于让姜氏陷入圈套。
按照郑夫人最初的想法,是打算让赵如松把姜氏带离青阳镇,随便找个住处,当作外室安置。
陈家人爱惜颜面,承受不住儿媳带来的污名,肯定会灰溜溜的离开青阳镇。
届时少了姜氏这个拙劣的仿品,众人只会关注凝香的美貌与才情,再不会说她是“丑八怪”的表妹。
郑夫人算盘打得极好,事情也确实如她预想那般顺利,但陈明达结识的那位贵人堪称手眼通天,在同袍死后,不仅断送了姜氏的性命,偌大的郑家也受到牵连,最后落得门庭冷落、流离失所的下场。
姜绫暗暗感慨,郑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姜氏则是自小缺乏关爱,才会一味听信赵如松的鬼话,丢了性命。
辰时刚过,婆媳俩已经进了城。
邺城比青阳县热闹许多,即使天气寒冷,街边仍有不少叫卖的货郎。
“陈家婶子,又去金玉阁送鲫鱼啊?”
“今天收获不错,竹篓都快装满了,这些鲫鱼要尽快送到大厨手里,否则就不新鲜了。”陈母笑着应和。
问话的婆子年岁稍长,老家也是青阳镇的,近两年为了赚些银子,才搬到邺城卖朝食。
婆子的目光落在陈母旁边的姜绫身上,女子身形偏瘦,穿着湖青色的袄裙,一张素净的脸蛋未施粉黛,显得左颊上的青斑越发狰狞。
上个月婆子回青阳镇探亲,还听妯娌提到过姜绫,说这妇人性子不安分,在陈家作威作福,暗地里还和外男私会,用水性杨花来形容也不为过。
原本婆子对姜绫存了偏见,总觉得姜绫是妯娌口中那个放荡不堪的妇人,但今日一见,她倒是改观了。
如果姜绫的确品行不端,那她根本沉不住性子帮陈母做活儿,毕竟凿冰捕鱼极耗体力,要是不够踏实,哪能受得了这份苦?
邺城中的酒楼不在少数,金玉阁虽然称不上顶尖,却也能跻身前列,姜绫跟在陈母身后,来到奢华富丽的酒楼前,脑海中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先前赵如松往青阳镇送了封情信,约姜氏在金玉阁附近的香粉铺子见面,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定下的时间正是今日。
姜绫还想好好活下去,自然不会去什么香粉铺子赴约,她攥紧竹篓的把手,面色如常的走进后厨,把鲫鱼倒入蓄满水的缸里。
路过的伙计瞧见姜绫,抬手揉了揉眼,这不是少爷看中的妇人吗?怎么出现在了后厨?
伙计满腹疑惑,不过他也不是傻子,没有贸然上前询问,而是飞快地跑到二楼雅间,将姜绫正在后厨的消息知会赵如松。
“少爷,姜氏这会儿正往后厨送鲫鱼,身边跟着一名老妇,应该是她的婆母,这可如何是好?”
赵如松面白高挑,五官生得还算俊秀,穿上锦衣华服,也能称得上是一位俊公子,大抵是厌恶鲫鱼那股子腥气,他手握折扇轻轻拂动,眼底流露出明显的嫌弃。
“你把这盒妆粉给姜氏,告诉她我这还有不少好东西,她自会过来。”赵如松冲着伙计吩咐道。
之所以会如此笃定,是因为赵如松足够了解姜氏,这妇人对他的情意不见得有多深厚,却非常看重那张有着明显残缺的脸,妆粉能够遮住面上的青斑,她不心动才是怪事。
“少爷还真是了解妇人,姜氏素着一张脸进城,最需要的物什便是妆粉,我估摸着她是觉得自己貌丑,不敢和您相见,才会借口送鱼待在后厨。”
伙计夸赞一番,也没有继续耽搁下去,忙不迭地来到后厨,趁着陈母与大厨交谈的空档,将青花勾勒的瓷盒塞进姜绫手中。
“像这样的妆粉,我们少爷还买了许多,能够遮盖瑕疵,让姜小姐的容貌愈发姣美,您不想去看看吗?”伙计压低声音道。
姜绫打开瓷盒,指尖蘸了少许妆粉,轻轻捻动,便分辨出妆粉所用的原材料,无非就是将糯米研磨成粉,与花籽、茯苓等物混合在一处,又加了些常见的香料罢了。
对姜氏而言,妆粉是她难以负担的珍贵之物,但对于姜绫来说,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妆粉复刻出来,因此也不会像赵如松预想的那般,被他牵着鼻子走。
随手把妆粉交还给伙计,姜绫摸了摸脸颊的青斑,讥诮道:“我倒是觉得,这盒妆粉送给凝香表妹更合适。”
顿了顿,她语气重了几分,“回去告诉你主子一声,我是陈明达的发妻,往后莫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