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你早该把你那傻儿子接回来了。梁守海如今可是县令大人,一方父母官,哪能接受自己有个痴儿,岂不让人笑话。”
妇人左一句傻儿子,右一句痴儿,苏慧兰脸色铁青:“薛春英,你想死是不是,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妇人,也就是薛春英此时又注意到苏慧兰眼眶微红,多半是因为她那傻儿子,躲起来偷偷哭呢。
薛春英撇了撇嘴:“本来就是,整个灵璧县谁不知道县令大人的正妻生了个天生痴儿,你能捂着我的嘴,难不成还能捂着所有人的嘴?”
“慧兰啊,我是你嫂子,都是为了你好……”
“堂嫂。”苏慧兰纠正。
“有啥区别,不都是嫂子。”薛春英苦口婆心,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小姑子好,“你说说你,除了源哥儿再没别的儿子了,百年之后腿一蹬去了,留源哥儿一个人,你让他怎么办?”
薛春英一边说,一边偷瞄苏慧兰的脸色,见她若有所思,说得更带劲儿了:“要是源哥儿有个兄弟,就大不一样了,日后兄弟俩也有个照应。”
苏慧兰神情莫测:“所以你的意思是?”
薛春英左右看了两眼,确定附近没人,凑到小姑子耳边:“大伯家就你一个,可不是还有咱家么。”
薛春英掰手指:“光是孙子辈的,就有五六个,个个长得浓眉大眼的,贼精神,都是力气大能干活儿的好孩子,慧兰你要是看了绝对喜欢。”
“嗤——”苏慧兰冷笑,“所以我自个儿的儿子不养,给你家养儿子?”
薛春英试图狡辩:“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不是看你……”
苏慧兰才懒得听,操起一旁的扫帚,对着她脸铲了上去:“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再上我家门,我把洗脚水灌你嘴里!”
薛春英忙躲避,连连后退,还是被扫帚扫了脸,吃了满嘴的灰。
“苏慧兰!”薛春英又羞又恼,顿时失了面子上的伪善,“你要死啊!”
苏慧兰正打算警告薛春英一番,村长媳妇儿钱氏走了过来:“怎么了这是,继宗家的你说了啥,惹得慧兰这么生气?”
这是苏家大房的算计,只能关上自家人晓得,薛春英就算再蠢也不会把这事儿到处宣扬。
她呸呸几下,吐掉嘴里的灰尘,笑嘻嘻地说:“没说啥,我这小姑子脾气向来不好,我只是关心关心大侄子,她就恼了,拿扫帚要打我呢。”
苏慧兰厌极了薛春英腆脸笑的赖皮样,当场将她的脸皮撕了下来:“薛春英想让她儿子过继到我家。”
钱氏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嘴上却不饶人:“这叫什么话,我看你是狗咬石头,胡嚼乱啃呢。慧兰又不是没儿子,用得着你家过继?”
薛春英被苏慧兰和钱氏你一言我一句搞得下不来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我这不是看慧兰家儿子不顶用吗,送个儿子给她养老,吃亏的是我家,她咋还不乐意呢。”
“给我养老?”苏慧兰一叉腰,凶相毕露,“是想让我早几年蹬腿,然后连锅带盆端回你家是吗?”
竖着耳朵偷听的梁源一时没忍住,勾唇笑了起来。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对待敌人的战斗力可真不容小觑呢。
薛春英被苏慧兰道出小心思,眼神游移,显然心虚了。
钱氏深悉薛春英这人小家子气,又没啥脑子,最容易被人煽动了,以往可没少让人看笑话。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这天都快黑了,继宗家的你赶紧回去,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你男人回来了。”
薛春英一听苏继宗回来了,只好暂时把过继的事儿先放下,拔腿就往家跑。
“钱婶来我家有啥事儿?”苏慧兰丢了扫帚,请钱氏进来,倒是和颜悦色。
钱氏低声:“源哥儿接回来了?”
苏慧兰“欸”了声,指了指她平时睡的那屋:“被梁守海打了一顿,趴着呢。”
钱氏走到门口看了眼,源哥儿脸朝着里侧,像是睡着了。
她又拉着苏慧兰到了厨房,没再刻意压低声音:“你打算怎么办?”
苏慧兰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源哥儿现在懂事了不少,乖得很,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
钱氏语气平和,却像是一柄重锤,敲在苏慧兰心头:“继宗家的虽然说话不中听,可有句话说得不错,等你老了,不能动了,源哥儿怎么办?”
钱氏话说得不太好听,太过现实,却也不是没道理。
苏慧兰半晌没啃声,最终说出了她想了一路的法子:“等源哥儿到了成婚的年纪,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要是实在没有,就给他过继一个儿子,养老送终。”
钱氏叹息一声,也没再问其他,今天苏慧兰受到的打击估计已经够多了。
只拍了拍她的胳膊,眼神慈爱包容:“你赶紧弄晚饭吧,都折腾了一天,源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受不得饿,有啥事就上我家找我跟你叔。”
苏慧兰鼻子有些发酸,硬是没敢抬头,让钱氏看到她发红的双眼:“嗯,我送婶子。”
送走了钱氏,苏慧兰赶紧忙晚饭。
苏慧兰摘了两根黄瓜,打算做个黄瓜炒鸡蛋。
鸡蛋也算荤腥,苏慧兰一口气放了三个鸡蛋,给源哥儿补补身子。
一个人做饭,身边也没个帮衬的,苏慧兰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利索地炒好菜。
这时里锅的饭也好了,一揭开锅,热气腾腾直往上冒,香味扑了满脸。
苏慧兰盛了两碗饭,先端去屋里,又忙去厨房拿黄瓜炒鸡蛋。
三个碗挤在圆凳上,苏慧兰坐在床边,拿起筷子:“源哥儿不方便自己吃饭,娘喂你。”
梁源窘得耳根都红了,还好掩藏在头发里,苏慧兰看不见。
他想说可以自己来,奈何后背伤处不允许他逞能,只能歪着头,任由苏慧兰喂进嘴里。
白米饭晶莹剔透,瞧着就让人有食欲。
黄瓜炒鸡蛋虽简单,却也色香味俱全。
就算梁源不曾深入了解过靖朝平民老百姓日常的吃食,也知道他今晚这一顿称得上奢靡了。
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梁源囫囵吃完饭,叠声催促:“娘吃,娘吃。”
苏慧兰端起属于自己的碗:“娘这就吃。”
两人吃完了晚饭,苏慧兰洗好锅碗,在地上打地铺。
一抬头,就瞅见梁源盯着自个儿:“源哥儿怎么一直盯着娘,娘脸上有啥东西不成?”
梁源立刻扭头,闭眼装睡。
苏慧兰忍俊不禁,到底还是个孩子:“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
灭了豆苗大小的烛火,苏慧兰倒头躺下,不敢睡太死,夜里还得看顾着源哥儿。
坐了半天的牛车,本身又生了病,没多久困意袭来,梁源沉沉睡去。
夜里,梁源做了个梦。
他以旁观者的身份,围观了原主短暂而可悲的一生。
生来痴傻,身为嫡长子却不被父亲所期待。
纵有护崽子的母亲,背后也还有有人冷嘲热讽。
一直处于优秀庶弟带来的阴影中,自卑又可怜。
九岁母亲被休,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沦落到下人都能欺辱的地步。
十岁被除族,十四岁母亲离世,被接回父亲家中。
十五岁,意外落水而亡。
归宿是郊外的一个小土包,连祭拜的人都没有,和男主光明而顺遂的一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比。
“源哥儿,源哥儿……”
耳畔似乎响起焦急的呼唤,是苏慧兰。
梁源蠕动嘴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的意识拉入黑暗中。
再醒来已经是翌日申时。
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金色的灰尘。
苏慧兰靠在床边,埋头绣帕子,下针利落又迅速。
绣了一个叶片,苏慧兰停了针,抬头去看梁源,见他已经醒了,忙不迭丢了针线:“源哥儿!”
梁源应了声,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到嘴边的“娘”咽了回去。
苏慧兰忍着眼角的酸涩,通过絮絮叨叨发泄心中的担忧:“你昨晚可吓坏娘了,浑身烧得滚烫……”
梁源忆起昨儿夜里的梦,伸手握住苏慧兰的手:“娘,我想喝水。”
苏慧兰忙去给梁源倒水,梁源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水是温的,喝完嗓子好多了,梁源不由笑了笑:“谢谢娘。”
苏慧兰像是触电了一样,整个人僵住,呆愣地望着梁源清明温和的眼睛。
“啪——”
碗从手里滑落,到地上成了碎片。
苏慧兰满脸不可置信,颤抖着嘴唇:“源……源哥儿?”
梁源艰难探身,握住苏慧兰的手:“是我,源哥儿。”
苏慧兰一把回攥住梁源的手,捏得他骨头都隐隐作痛。
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苏慧兰似不曾察觉,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抚着梁源的脸。
没有呆愣。
没有迟钝。
只有沉静与濡慕。
苏慧兰死死盯着梁源的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确认。
梁源也努力克服不适,仰起头任由她动作。
“源哥儿,我的源哥儿……好了?”
梁源点头。
苏慧兰得到回应,终于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