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的大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明明就在一个衙门里坐着,平日里张胜安与胡幸天却鲜少碰面,更别说嘘寒问暖谈天说地,今日胡幸天却同他寒暄了许久。
提及那日剿匪之事时全没了那日的不忿,反倒是多有褒奖,似乎这次剿匪是他们二人通力合作之功,这般绕到最后才问:“不知那些匪徒如今在何处?”
剿匪那日,他带的人没有张胜安多,“匪徒”基本都被张胜安带走了。
这之后张胜安便失踪了一日,胡幸天只知道他出了城,却不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
他遣人去要俘虏,张胜安手底下的也不放人,他只好等张胜安回来,亲自提这事。
这些水匪,按律应当是提刑司来审,河北东路提刑司正是他胡幸天,他来审是理所当然,然而如今张胜安却扣着不放人。
这些水匪原本都该在那日就死了,如今是麻烦了不少,从张胜安带人抢功开始,事情就有些不可控,胡幸天总觉得有什么是他疏漏的。
张胜安看胡幸天便如看秋后蚂蚱,从前万般不顺眼,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怜悯。
胡幸天怕是至今都不知道他劫的人是谁。
他也乐得与他周旋:“那些水匪胆大包天,黄河上劫船,钦差既是大理寺少卿,不如就由他来审理。”
胡幸天想也不想直接否决:“钦差此行身负皇命,沿河巡堤,并非剿匪查案。此事既生在大名府便是本府之责,不可劳烦钦差。况且,治下出了这样的乱子,本是你我之过,更应当将功折罪才是。”
他是在暗示张胜安,水匪虽然被平,但钦差毕竟是在大名府境内被劫,他们逃不脱干系,案子还是自己来审的好。
张胜安不上他的当,大名府牢房是胡幸天的地盘,人进去了,是生是死,是病死还是畏罪自杀,都是他说了算。
因而不论胡幸天说什么,他就是不肯松口。
“匪徒穷凶极恶,还是在军中看管的好。”
“没有这样的旧例。”胡幸天一脸肃容,“三衙奉命镇守北京,焉有看管匪徒的道理,此乃大不敬。”
他一定打帽子扣下来,张胜安却浑不在意,意味深长道:“特事特办,安知他们没有同伙?若是劫狱恐怕难以应付,还是在军中的好。”
水匪都是青.天.白.日无故冒出来的,哪来的同伙?
胡幸天疑心他是知道了什么,思来想去也只有一处疏漏,他压下那一份焦躁,旁敲侧击:“听闻张通判去了故城?”
张胜安没有否认,不光没有否认,还十分详实地解释:“并非故城,乃是李家村。”
“可是有何要事?”
“受钦差之托去接一人。”
胡幸天扯出一抹笑:“通判与钦差私交甚笃?”
张胜安摆摆手:“府君日理万机,钦差这才寻了我。”
胡幸天还有什么不明白,剿匪之事多半也是闫法楼去找的他。
“那不知,钦差要你接的是何人?”
“一位贵人。”
胡幸天心头猛地跳了跳。
*
胡幸天是大名府的知府,又在此地经营多年,原本他若是不配合,闫法楼想做什么都不容易。他按照殿下的吩咐,另辟蹊径找了张胜安,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
首当其冲的便是几位钦差——说他们是钦差其实也不合适,钦差是闫法楼,其余人是跟着他来的,官职都不算高,都是隶属工部的河工。
被劫的几人中,唯有剪秋没有受伤,想想也是,胡九劫了人是要献给胡幸天的,赵琛虽跑了,余下的这个婢女也有几分姿色,自然同那些男人不同。
她没受什么伤,只是见了赵琛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而忘了尊卑扑进赵琛怀里,赵琛身体一僵,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温声宽慰:“没事了。”
剪秋哭得更凶了。
贴身服侍的四个丫头,赵琛只见过玉竹这样掉眼泪,剪秋素来稳重,还是第一回哭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抽抽搭搭地说:“殿下以后莫要如此了,您是千金之躯,那水这样凉,怎可……”
剪秋一提赵琛才发觉,上一回不过是贪凉便得了风寒,这次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反倒没什么大碍,甚至不知不觉间咳症都完全好了。
或许天意如此,要他病一场,亲自来这大名府瞧瞧。
几个随行的河工没有剪秋的好运,大多受了不轻的伤,精神萎靡。
水匪能有什么刑讯的法子,不过是暴力逼迫,下手还没个轻重。
其中一个叫潘同方的被断了手指,此前给赵琛写那万字奏疏就是他,如今他提笔的手却断了一指。
赵琛亲自去医馆,医馆不很宽敞,几人都安置在一处,一人见了赵琛便挣扎着下地请罪:“罪臣不堪磋磨露了殿下身份,还望殿下恕罪。”
赵琛看他一眼,他不觉得为了保命适当说出一些信息算是什么罪过,毕竟他不再那些人手中,这消息也没造成什么后果。
不过这人有些意思。
他既开了口必然瞒不住,日后被人捅出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如今他公然请罪,赵琛反倒不好发作,非但不能发作还要好生宽慰。
也不知他是不会做官,还是太会做官。
“无妨,倒是我对不住几位。”
搜罗胡幸天的罪证比预想的还要容易许多,张胜安和胡幸天不对盘很久了,不仅是百般配合,还拿出了不少一看就是不知藏了多久的罪证,显是要置他于死地。
张胜安虽说管着府兵,大名府没什么战事,论油水远远不能跟胡幸天比,胡幸天眼红他领着三衙,他也眼红胡幸天捞得的银钱。
二人明争暗斗已久,张胜安自然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东西。
胡幸天府上十分清简,家中也只有一妻一妾一儿一女,单看着叫人以为是个两袖清风的。
鲜有人知,他还有两处外宅。
胡幸天当知府也不过一年,从前与张胜安一样是通判,这两处外宅却富丽堂皇,一处养着三位夫人,美婢无数,还有另一处小一些更为别致,只养了一人。
今日大名府外便来了一位姿容不俗的女子。
大名府外的鸣冤鼓被击响,这鼓时不时就要响一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只是今日击鼓的却是一位女子,还是的美丽的女子。
这女子看着十分纤弱,鼓槌比她手腕还粗些,她拿在手中却很稳,鼓声传开,大名府外很快围满了人。
百姓聚拢又引来到了更多的人,人皆有好奇心,何况击鼓鸣冤的女子是个难得的美人。
近来事多,胡幸天心神不宁,此案便叫孟通判去审理。
他要接的不光是元城的案子,大名府乃至整个河北东路的大案都会到他手中,因而大部分时候是孟通判代劳。
只是今日这案子,孟通判却是没法代劳,升堂没一会儿就着衙役来请他。
胡幸天万般不耐:“一切听凭孟通判做主便是。”
那衙役吞吞吐吐:“此事孟通判做不了主。”
胡幸天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大步到了前堂,见了那女子却耸然一惊,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置养的外室之一,柳氏。
胡幸天叫人驱散了外头围观的百姓,移步公堂之内。
当初他得到柳氏还颇废了一番功夫,是以,已经过了四年他最长去还是她那,她那宅邸也是最精巧的。
如今看来倒是太纵着她了,不过几日没去,竟闹上堂来了。
平日里闹一闹也就罢了,还算得上是情趣,毕竟是美人,他也乐得哄一哄。可如今钦差也在,成何体统,胡幸天拿出了一府之长的威严:“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柳氏行礼,不疾不徐:“妾青州人士,告堂上知府,纵匪行凶,害我父兄。”
惊堂木一拍,胡幸天怒斥:“胡言乱语!”他不欲多言,扔了令签,“疯妇无状,收监三日以示警醒。”
说罢起身欲去。
衙役来拉人,柳氏面色寻常,眼中无波,不辩解也不反抗,顺着他们起身。
“府君且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可惜这声音不美妙,说的话也不悦耳。
是张胜安。
堂外来了几人,因背着光,胡幸天眯眼看,张通判,钦差,还有面生的一男一女,那女子身量很高,走在最前头。
大名府大门叫人守着,外人进不来,却不妨碍两位通判。
胡幸天看了一眼柳氏,知道他们今日是有备而来,便又在长案后坐下,面上仍是一派安然,他既然敢养着柳氏,就不怕她生事。
不过钦差直接站在了张胜安那一头倒是他不曾预料的。
“张通判,严大人。”
四人走入公堂,胡幸天看清了赵琛的相貌,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艳,很快想到胡九说的那个落水的美人,莫非就是她?
倒是可惜了。
说起胡九,如今也不知踪迹,若是死了还好,若是被俘就有些麻烦。
胡幸天看着堂下,一时猜不出赵琛的身份,一来在这样的场合钦差和通判站在他身后,知府在她身前,她却很是泰然,应当是出身不错,偏偏她又不带面纱,如今哪有高官显贵家的女子这样不讲究的?
张胜安和闫法楼向堂上作揖:“府君。”
“几位可是来观堂?”
闫法楼和张胜安都等着赵琛发话,赵琛看向一旁被衙役压着的柳氏,确定她没受什么伤才收回视线,看向胡幸天。
“我同这位娘子一样,来告府君。”
胡幸天已做好了他们发难的准备,此时面色不改:“这位是?”
赵琛没有仰视人的习惯,看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就是这人,叫他在水中泡了几个时辰。
自然,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自报家门,原本该是闫法楼来介绍,他还未开口便叫人抢了先。
“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这位是体天法道神功圣德宪文肃武睿哲成孝皇帝亲封的如今暂代官家理政的西平长公主殿下。”
在大名府的公堂上指着知府的鼻子骂他有眼不识泰山,这事也只有萧远干得出来。
偏他说完了还十分谄媚地向赵琛,将那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家仆精髓拿捏得稳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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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