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等了一会儿,那老头仍旧没有出声,定然是耳朵不好,若是平日,萧远定然没有这样的耐性,但方才说的话,他并不介意再说一遍。
他提高音量:“敢问……”
“听见了,”老头瞪着萧远,似乎是很不满他提高音量说话,“去大名府要过河,过了河再走上两日,脚程慢三日也是有的。”
原来不是耳朵不好,是反应慢。萧远大致推算了一下距离告诉赵琛:“百余里。”
倒是不远。
“我二人想在此修整一二,明日动身去大名府报案,不知老丈可否行个方便?”
那老头盯着萧远瞧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背着手,摆足了谱:“跟我来。”
老头同来时一样,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走了一阵,他弯腰捡起靠在树干上的木杖,提起树下的竹篮子。
赵琛本欲开口帮忙,却见那老头把手上的木杖递给他了。
赵琛不明所以,老头也不说话,只是又将手中的木杖往前递了递。
“给我?”他低头看了一眼,大约是脚上的布叫他误会了,他想还回去,那老头却摆摆手转回去继续慢悠悠往前走.
老头家离这林子不远,出了林子就是。那茅屋遗世独立,目之所及,没有邻里。
“我没地方。”
两间茅草屋带一间极小的只有两堵墙的灶房,确实是没地方。
“昨日李家四郎娶亲,办了流水席。”
他说完换了个方向走,赵琛猜测大概是带他们去那办亲事的李家。
寻常人家大多日子过得刚刚好,他们即便上门,局面也不会比老头这好上多少,那李家既然办得起流水席的想必有些财力。
老头腿脚不利索,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李四郎在大名府国子学,新妇是大名府富户刘家的娘子,听说嫁妆有三十六抬……”
“娘家体面,夫家亦是体面,流水席要摆上三日。”
这老头说话断断续续的,他本意是要告诉赵琛,大家闺秀就该风风光光地嫁个读书人,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跟了个野男人。
赵琛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当是人上了年纪便话多,倒是萧远听出点味道。
三十六抬嫁妆?
他轻咳一声,赵琛看向他,萧远低头靠近他:“你上回成亲,嫁妆多少抬?”
他这副做派赵琛还当他要问什么要紧事,未曾想是这一桩。
问这个做什么?他还要跟人比嫁妆不成?赵琛莫名其妙的,但还是回答了。
“一百二十八。”
按礼制嫁妆至多便是一百二十八抬,公主出降都是这个数目,不过里头的东西有多少,价值有高低,还是有弹性的。
此外若是皇帝恩赐,皇子皇孙嫁娶,这数目可以再多一些,不必完全按礼制。
以赵琛的身份,他若愿意,自然是可以更多的,但是没必要。
杨瀚配不上那样的体面,他也不需要用嫁妆的数目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萧远听了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出:“将来,咱们摆上七日如何?”
赵琛拧眉,老头说的是成亲摆三天的流水席,他们摆什么?
这话萧远没收声,那老头听了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觉得萧远是个空口说白话的。
所谓的流水席是长桌上不间断地提供饭食,来者皆是客,坐下便可饱餐一顿。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只有一日两餐,其余时候来了只有些不算精致的糕点。
这老头方才一个口一个大名府,但若真是在大名府,能这样摆阔的反倒是不多。
便如京城,有钱有势的多了去了,却无人敢摆这样的排场,身份越高顾虑越多。再者,京中若要摆流水席,自然首选御街,然这御街御字开头,谁能摆?
赵琛想了想,大抵真的要他同萧远成亲。
倒是穷乡僻壤,有些银钱的人譬如这李家,便可摆阔,乡邻也乐得捧场。
他们远远的就瞧见了人群簇拥,热闹非凡,四周都是成群的追逐玩闹的孩童。
赵琛想起被他留在宫中的赵璟,眼下这情况,短时间内他是回不去了,萧远有不在朝中,他有些忧心。
赵琛收回视线,还是尽早回京。
那老头觑着眼,像是在自语:“方圆十里的人都来了?”
尚未开席,各处聚拢来的不乏亲朋,便也借此机会寒暄叙旧,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李家的事。
照他们说来,这李员外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
“我听说李员外还免过租子,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佣户租了李家的地,去岁风调雨顺收成很是不错,谁成想他家娘子害了病,没有银钱买药,李员外不但免了他的租还借他两贯钱。”
“好人有好报,李家几个郎君个个都出息。”
这李员外若真如他们所言,乐善好施,倒是能省不少事。
人一多气氛是十足热闹了,却也杂乱。桌面上还留着未净的油渍水痕,再思及一道菜不知要过多少人的筷子,赵琛如何也坐不下去,他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还有洁癖。
他碰碰头上的发簪:“去李家换些银钱。”
萧远点点头,揽下这事儿:“我去。”
赵琛乐得省事,想起来当初在酒楼萧远便是用一根簪子抵了饭钱,他将萧远送的簪子都还回去了,唯独那一根至今还在他手上。
萧远还是那一番漏洞百出听着便十分蹊跷的说辞,李员外却十分热络,叫他夫人来安置他们。
李家娘子四十上下,眉眼间笼着忧色,见了他们却笑得十分可亲,仿佛这不是两个形容狼狈的陌生人而是远行归来的自家晚辈,叫人给他们另备吃食妥帖安置。
赵琛身量高,李夫人歉然道:“娘子身量高,家中一时没有合身的衣物,我已命人连夜赶制,不知可否先以男装将就一二?”
女子穿男装不算什么大事,但叫客人换实在是招待不周,担心他们心有芥蒂,李夫人还主动解释:“衣裳未上过身的。”
她也不说是谁的,只说是没上过身,是叫赵琛放心,不会牵出什么名节上的事。
赵琛本来也不会在意,李夫人此举正中他下怀。
仆役领着他们去安置,走前萧远将那簪子递过去,又同他低声说了几句,那仆役犹豫着点点头走了。
“委屈你了,来日给你补上。”
这话是对赵琛说的,倒真有点落难小夫妻的味道。赵琛知道他这话是说给那仆役听的,回去了他还能缺簪子么?
说来那簪子毕竟赵琛用的东西,样式虽简单手艺不简单,况且便是只做金子也值点钱。料想这李家娘子也不至于瞧不上。
大约一刻钟后,那仆役原样将簪子送回来,此外还有两套衣物三贯钱。
“娘子说,来者皆是客,相逢即是缘,二位远道而来,不必客气。”
赵琛有点奇怪,乐善好施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李家,或者说李夫人热络得有些蹊跷了。
乡野之地,李家就算能摆的起流水席,终究还是与京中大家有区别的,来来回回为他们操持就是那一个仆役,午后他又送了水来。
一架屏风前后,赵琛在沐浴,萧远在处理伤口。
匕首过了油灯,一点一点剔除伤口上的杂质,也包括还未完全脱落的人体组织,方才在林子里,萧远没有处理伤口是不想叫赵琛看见这过程。
赵琛听见萧远的呼吸声重了些,并不急促,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
“萧远?”
萧远笑了一声:“殿下需要臣伺候沐浴么?”
赵琛不说话了,萧远无声呼出一口气,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
赵琛从屏风后出来时已经换上了男装,不同于京中,赵琛不曾刻意描摹,看起来显得俊朗许多,倒是不会叫人看一眼就笃定是女子着了男装了。
萧远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六郎。”
“……嗯。”
萧远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此行不虚。”
赵琛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应,走过去看他的伤,萧远的伤已经处理好了,赵琛自然看不见什么。但铜盆里面的血迹,以及浓重的血腥味,都在昭示方才不是赵琛的错觉,萧远在以十分粗暴简洁的手段清创。
萧远想,即便是男子,赵琛也是在大内千娇百宠地长大的,自己没有受过什么伤,亦不曾见过这样的伤,难免震动。
“我身上有伤,劳烦六郎?”他伤在上臂,小心些,在浴桶中沐浴是无碍的,但若抬手净发,必然会牵动伤口。
萧远不过随口说,若是在京中,毫无疑问的,赵琛不会答应,即便如今,萧远也不过是试探,没想到赵琛真的应了。
只是赵琛哪里会伺候人,即便动作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萧远头发还是断了不少。
方才清创时萧远都一声不吭,此刻却接连倒吸凉气,赵琛愈发不敢下手,然而次数多了他也就麻木了,甚至疑心萧远是故意的,便不再留手。
萧远摇头叹息:“最难消受美人恩。”这话却是说早了,片刻之后萧远才真正领会到这话中含义。
净发之后,赵琛也没出去,棉布沥干了水,小心避开萧远的伤,覆上他另一侧肩颈。
萧远一下子就坐直了,他嗓音低了一些:“六郎。”
赵琛没有注意,他的注意力在萧远背后的伤口上:“嗯?”
净室辟在无光的一角,油灯也点在屏风的另一侧,眼下浴桶边是有些昏暗的,他看不大真切,只是依稀可见一道自右肩像下延伸隐没在水中的疤痕。
萧远不得不说话转移注意力:“你此番离京,所谓何事?”
如果只是巡查,赵琛着实没必要亲自来,将自己置于险境不是他的性子,即便是知道那个姓胡的有问题,他也可以做别的布置。
偏偏他自己来了。
赵琛收回视线,默默复述了一遍萧远方才的话,才理解他的意思,但眼下他的全副心神到都在萧远那几乎贯穿了背部的狰狞疤痕上,思维难免迟缓。
他虽然不懂得治水,但能看明白地势,也能看出来那封奏疏确实是言之有物。此外他还有一些零星的、后世的、不知是否准确也不知是否可用的治水之法,都需要亲自印证一番。
说起来有些复杂,赵琛的视线落在萧远的背上,当年,这伤应当是很凶险的。
他沉默片刻后开口:“我想绘舆图。”
不止是勘测后绘制,更有深深印刻在他记忆之中的地形图。战场之上舆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萧远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千年的时间,人世不知多少更迭,地形却不会有什么大变——五年一决口,十年一改道的黄河除外。
萧远不知听没听出他的意思,抬起头看他:“西平这爱好……”他顿了顿,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天家的公主,果真是要以山河聘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愿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家楠曦、司小南 20瓶;32404792 10瓶;夏酒言 6瓶;某中二病患者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第 6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