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檀和重黎落到山上的时候,已是到了后半夜,峰峦上一片寂寥,唯有漫天月华穿过扶疏枝叶,在地上投下参差月影。
一座石碑静静立在山脚下,铁笔银钩地刻了“坐忘峰”三个大字,但因故主陨落,此处无人打理,丛生杂草已经快把下面两个字遮住了。杨檀见此,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极深的飘零不安之感:
世事无常,像神霄道君这种离飞升只有半步之遥的大乘强者都会不明不白地陨落在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被他捡到炼成傀儡,那他将来的结局,又该是什么?
是被正道之人打杀,就此身死道消,还是被魔道的后起之秀从王座上掀翻,骨血肉皮乃至阴灵魂魄都成了人家的修行食粮?
他一个异世界飘零来此的魂魄,究竟该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
仙道跟他势同水火,魔道内部又暗流汹涌,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他,想要将他从那至高的位置上赶下来。就连身边看似可以信任的随身侍女,其来历底细也不甚明晰。
这茫茫浮世,偌大人间,他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的存在。
“重黎。”走在通往山腰的小道上,杨檀忽然出声唤了自家傀儡一声,“有朝一日……若是你恢复了从前记忆,又重新成了人人景仰的神霄道君,可愿意回沧溟宗,重新做你的执剑长老?”
傀儡脚步一顿,立刻转头回来看着他。
漫天月华自天而降,被头顶枝叶均匀裁成两半,一半落在重黎身上,一半被蓊郁树冠悉数挡住,将魔道之主身形牢牢地埋在漆黑树影里,只剩下一双眼睛深沉莫测地望着他。
一股极为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傀儡当时就怔了一怔,随后才意识到这恐怕来自于神霄道君本身的记忆。
传闻中,从前的自己,似乎和主人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主人。”
重黎握住不知何时摘下的梅子,一字一顿地回答,甚至还生怕他不信,又出声重复了一遍。
“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会背叛主人。神霄道君也好,执剑长老也罢,那都是从前的事,现在的我,是主人的重黎。”
“哪怕你在我这里,只是个无名无姓,就连命也不属于自己的傀儡?和一个傀儡比起来,难道不是地位崇高的执剑长老,一呼百应的玄门第一高手更好?”
“但那样的话,我就回不到主人身边了。”重黎颇为依恋地向前走了一步,两步,最后整个身体都脱离了月光,沉没进杨檀所在的黑暗里,“主人是魔道之主,神霄道君又从属仙道,仙道魔道彼此已经对立了千万年,我得到那个身份,恐怕就会从此身不由己。”
“你就为了这个,放弃唾手可得的地位、名望,甚至还有财富?”
“财富多了,不过是个数字,名望这种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又有什么意思?主人曾经教过我,像掌教真人、魔道之主这些存在,都是被人捧上去的,但人心无常,既然能把一个人捧上最高位,也能把一个人狠狠摔落云端,由此可见,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后,重黎做了一个总结。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附带品,真正重要的,其实是自己过得开心。而且,我不想伤害主人。”
“所以你觉得跟在我身边过得开心,不想伤害我?那还真是多谢神霄道君对我这个飘零无依,仇敌无数之人的钟爱了。”
杨檀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问:
“要是我亲自赶你走呢?”
“那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惹了主人生气,所以主人不要我了。主人不想我回来,我就不回来,主人想我回来,我就一定会回来,假如主人有危险,我也一定会出手。”
傀儡纯澈而直白的心意炽烈地传达过来,反倒让他有些无措起来,正巧几个梅子落到碎石路上,他就对重黎对于青梅的迷之爱好调侃了几句。
“哈,你这句话,反倒让我不知如何回应了。对了,你当真如此喜爱梅子,以至于连山上都种满了梅树?每年梅树结子之时,你吃得完么?”
“主人忘了么,就算是吃不完,也可以拿来做蜜饯,做果酱,甚至是来泡青梅酒。”
“那好,回去之后,我就等着你的青梅酒。”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出了坐忘峰上的梅林,走到一处高耸山崖。
一座在崖壁上用剑气凿出的石室出现在面前,石壁上藤萝遍布,十分简朴。石室入口处有一扇木门,现已上了锁,显然是不能进去了。杨檀倒是没什么非进去不可的执念,只是转头看着重黎,袖中幻出一套祭祀用的供品。
“既然门上了锁,那咱们就不进去了,就在外面凭吊一番就是了。”
他拈起三炷香,对着修行石室拜了一拜,随后又将祭拜机会让给了重黎。重黎神情严肃地自他手上接过香,却没立刻下拜,而是立刻将香举在额前,闭目沉思了半晌,这才重新将三炷香插进了石室前的泥土。
凉风习习,拂动梅林枝叶,带来叹息似的低吟,在此起彼伏的林海浪涛里,有一道清润声音问道:
“刚才看你把香举了这么久,难道是在许愿?你心底许了什么愿,说来给我听听?”
“我刚才在想,如果我真的被主人赶走了,又被仙道的人当成什么神霄道君,那我就要被他们逼着对主人下手了。只是……不管是仙道还是魔道,不都是为了‘求道’才产生的吗,若是道不同,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了,又为什么非要杀过来杀过去?”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杨檀看向天边,只见天际一片黑沉,看不到半点曙光,“有人的地方,就有立场,有了立场,就有争斗。无论是为了法侣财地这些实际的东西,还是单纯的大道之争,仙道魔道都势必会争得你死我活……”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摄起一枚掉在地上的梅子,将它当做暗器打向了某个方位。
……
林子里传来一声轻微响声,显是有人将之击落,杨檀眯了眯眼,强忍着没使出更大威力的法术。
“不知哪位大能到此,还请现身一见。”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林子里一阵窸窣,紧跟着就钻出了个穿着沧溟道袍的人来,鹤发童颜,脸上带着一丝怒气。
“深夜闯进神霄道君的坐忘峰,究竟所为何事!”
对面那人气得抖了抖拂尘,甚至让他看到了一点藏在衣衫里的线香。
哦,原来也是个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吊唁自家执剑长老的。
杨檀心下了然,上前几步,将重黎挡到自己身后,又引导着这人将目光落到石室前的线香上。
“深夜无眠,就想出来逛逛,正巧看到神霄道君的坐忘峰,就下来到他修行道场里凭吊一番,难道这也触犯沧溟门规了吗,沧溟宗的玄、玉、真、人。”
石室之前,一点红光在夜风中明明灭灭,除了几炷香之外,还有几杯水酒,几盘点心供果,俨然是祭拜的规模。
玄玉真人摸了摸鼻子,一时有些尴尬。
“这……沧溟宗的规矩没有这一条,道友前来凭吊也无不可。只是自从神霄师叔陨落之后,坐忘峰就封山了,而且道友深夜前来,这行止……是不是有些鬼祟了?”
“鬼鬼祟祟?”他顿时挑了挑眉毛,“我要是鬼鬼祟祟,难道深夜前来的玄玉真人就不鬼祟了?”
“我这不是想念神霄师叔,所以前来祭拜么。自家过来祭拜,和外人过来祭拜,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玄玉真人嘟嘟囔囔地把线香拿出来,又照着两人上香的流程祭拜了一通。
“师叔从前人很好的,咱们要是碰见什么困难他都会出手帮忙,我也被他帮过好多次。只是后来师叔忙着跟魔主争斗,就渐渐和咱们疏远了……后来我修为突破,就闭了死关,谁知刚刚出关,就听见他陨落了,就连他徒儿下山这件事,我都没赶得上。”
“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想去吊唁一番。有师叔遗蜕的水母金阙早就关了,我进不去,这不只好来师叔平时修行的地方来拜拜?”
玄玉真人抱怨着,目光不经意间从杨檀脸上划过,瞳孔顿时一缩。
“是……竟然是你!难怪!你是魔道中人,所以要在晚上过来!”
杨檀心底咯噔一下,手中凝起法力,就要对玄玉真人出手,但有人比他更快,刹那间就拔刀出鞘,重重劈了过去。
刀光似月,清寒彻骨。
咔嚓一声,匆匆架起的法力之盾破碎消散,刀光去势不止,瞬间就斩在了玄玉真人肩头,几乎把整个人都切成两半。
一块玉佩黯淡了灵光,从玄玉真人腰间坠落下来。
重黎面无表情,正要再补上一刀时,玄玉真人突然急中生智,大叫道:
“道友,在下没有要将你捉拿归案的意思!在下只是……只是曾经看见神霄师叔和你相见……”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无影无踪,唯有天际道道流光,高处直坠下来。
“玄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持戒长老扶起玄玉真人,从怀中取出丹药捏碎了给他敷上,方才还血流不止的刀伤立时结痂收口。
“你怎么会半夜到这里来,而且还被人打伤?要不是那块玉佩,你就没命了。”
“我不过是心里难受,所以才过来吊唁神霄师叔。”玄玉真人被他扶起,仍旧心有余悸,“谁知刚到这里,就碰到了师叔的一位故人,我那时还以为是有贼潜入坐忘峰,言语间难免有些冒犯,谁知他下手极重,我一时不察,就被他打中了。”
“不对,打伤你的应该不是神霄师兄的朋友。”
同样落到此处的沧溟掌门看着那道穿过玄玉肩胛,又深深嵌入石壁上的刀痕,目中露出深思之色。
“这不是刀意,该是剑气才对,所以,打伤你的那个人……该是师兄本人。”
没啥人看的话,就改成两日一更好了。
小修一下称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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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