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朱颜醒来后,听香茹来报,说狗皇帝昨夜在正殿的贵妃榻上独自歇了一晚,一早就走了。
朱颜没放在心上,直到带着儿子张稷用完早膳,却见刑恩脚底生风地带着一群内侍抬着八个大箱子进了芙华宫的大门,一路上,嘴里不停叮嘱抬箱的内侍,“慢点,都给我慢点,别磕着了。”
箱子放在中庭,刑恩满脸堆笑地进了正殿,弯腰给朱颜和四皇子请安,又道:“娘娘,陛下赏了些布帛和瓷器给娘娘和四殿下,特意吩咐奴婢送过来,有单丝罗和孔雀罗各一箱,两箱金陵织锦是前日新上贡的,挑了娘娘最喜欢的芙蓉花色,另外有四箱是越窑刚进贡的雨过天晴的瓷具,都是些日常用的。”
朱颜未见惊喜。
芙华宫众人也不见惊讶。
哪怕这两年间,皇上不曾踏足过芙华宫,但皇后娘娘时常有赏赐,芙华宫四时供应,从来没有短缺过,往往还超标,一开始,朱颜心有不安,还问过,刘皇后只让她去问皇上。
朱颜只好歇了追问的心思。
正在这时,刑恩突然宣了道口谕:“娘娘,陛下有旨,即日起,苏才人迁住玉华宫。”
“娘娘知道了,刑公公也促狭,来了,不先传口谕。”曲姑见朱颜面有惊色,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忙出口圆场。
“真的?”倒是一旁的四皇子张稷惊喜得瞪圆了眼。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
得到刑恩的肯定回复,张稷迫不及待地窜下圆椅,“我知道她住哪,走,孤带你过去,赶紧把她弄走。”说完,没忘扑到朱颜身前邀功,“阿娘,你看,我就说,和阿耶说有用。”
朱颜低头望向抓着她衣袖显摆的儿子张稷,很想回一句:还不是你阿耶搞事情,没事找事。
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伸手一把抱起儿子,递给旁边的钟傅姆,“去如意轩玩你的积木,阿娘处理完事去找你。”
又叫上香草过去看着。
不顾儿子抗议,让钟傅姆赶紧把人抱走。
开什么玩笑!
她当然不会让儿子领刑恩去苏才人处,狗皇帝不知教了什么,这熊孩子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简直是明晃晃地结仇。
狗皇帝不做人。
但能调走苏婉清,朱颜心底还是松了口大气。
连着苏婉清过来作辞,她都接见了。
苏婉清蓄了留海,浑身的气质却比先前沉稳了许多。
行礼时,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眼朱颜,又快速垂下,不知有意还无意,原本饱满圆润的额头中间,微露出那一道长长的疤痕,新长出的肉颜色浅淡,愈发衬出那道疤痕来。
让人无法忽视。
朱颜心中有愧,把两年前,狗皇帝赏的额饰,送了两小匣子给苏才人,狗皇帝赏东西,素来大方,好东西都成箱成箱地给。
这两个小匣子的额饰,是她特意挑出来,都不曾佩戴过。
苏婉清亲手接过曲姑递过来的匣子,十分郑重道了声谢,带着敬重,“有劳曲姑姑了。”又朝朱颜屈膝道谢,借着这个机会,抬头飞快地看了眼朱颜,心里的疑惑愈浓,却没流露出半分来。
苏婉清恭敬谨慎出了芙华宫,带着满腔疑惑行至大门口时,却豁然开朗,有如石破天惊,禁不住失声道:“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
倒把一旁的刑恩吓了一大跳,“要做什么,你也等离了这芙华宫远点。”说完,见苏婉清面色古怪,回头两眼死死盯着芙华宫门头的匾额,又告诫道:“这是陛下亲笔题的匾,才人,朱娘娘一向讨厌麻烦,你都已经出来了,可千万别再生事,不然,陛下也不答应。”
“多谢公公提点。”苏婉清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自己还不是宠冠六宫的淑妃,对着御前侍奉的人,更得小心谨慎。
她没想到。
她会死而复生。
明明前一刻病入膏肓,气息奄奄,再睁开眼,却是在重华宫重明轩内,竟然重新回到她刚刚进宫的这一年。
等她在养伤期间打听到宫内的现状,很快发现,这一世,宫里的一切,和她上辈子记忆中的样子,已大不相同。
她都差点怀疑,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她记忆出现了偏差。
芙华宫,这座前世不曾出现的华丽宫殿。
朱美人,前世她进宫时,对方早已是四妃之首,盛宠加身。
她找到了最大的变数,和她斗了大半辈子的朱贵妃,现在的朱美人。
起初,她以为朱贵妃和她一样,重新回来了。
可是知道的越多,尤其今日一见,她却越发困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的就是朱贵妃。
就朱贵妃那张扬跋扈好虚荣的性子,再来一次,她也改不了,还两拒昭仪之位?朱贵妃怎么可能干这事?上辈子,朱贵妃得意时,还撮弄过陛下废后,肖想过皇后之位。
也因为这个,促使刘皇后不得不和她联手,才把朱贵妃扳倒。
这么说吧,朱贵妃临死前,最恨的是她苏婉清,排在第二位的必定是刘皇后,要是朱贵妃和她有一样的经历,不可能和刘皇后关系这么好。
再有,朱贵妃再跋扈,也不敢得罪陛下。
种种疑团,揉杂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记起,朱贵妃右眼眼角上方有颗米粒大的胭脂痣,当年朱贵妃想染指中宫皇后与东宫太子之位时,在后宫造势,说是眼角上方是福痣,朱贵妃是天生富贵命。
刚才这位朱美人眼角没有痣。
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脱口说出那句:不是她。
那么,一切疑惑就迎难而解了。
“不知公公可知晓,朱美人是哪里人?芳龄几何?”苏婉清上辈子在这大虞禁宫内,和朱贵妃斗了大半辈子,自然对对方了如指掌,她记得,朱贵妃是睢阳人,是颖州府长史、也是后来的博陵侯朱青云长女,庚辰年生。
“朱娘娘是睢阳人,颖州府长史朱青云长女,娘娘是庆和十年生人,今年十九,芳辰在三月里。”耳畔刑公公稍显尖细的声音,不停地冲撞苏婉清的耳膜。
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一字未错。
她又记得,朱贵妃有同母妹三人,因着朱贵妃的恩宠,朱家三妹四妹同封国夫人,唯有二妹不显,据说嫁去了遥远的南方,从不曾回京,她也没在宫宴上见过。
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她的脑海中,越发清晰。
偷天换日,姊妹互替。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苏婉清都被自己的猜测给惊到了。
朱家没这么大胆子。
不,朱家的胆子从来不是一般的大,朱贵妃风头极盛时,民间曾有童谣:封侯尚不足,国公犹可摘,前许后朱门,天子外家亲。
许,是指皇上外家许氏,朱门即指朱氏。
当时,她和刘皇后联手扳倒朱贵妃,也充分利用了这则童谣。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同出一家?为什么长得极相像?为什么性格会差这么大?
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她回头,盯着匾额上题字落款:清河张九。
清河是郡望,本朝开国高祖出身清河张氏。
九是陛下在兄弟中的排行。
她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这辈子怕是会比上辈子更难。
这一世,她不仅失了先机,毁了容貌,还遇上了朱美人这个异数,伸手摸了摸额间的疤痕,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重来一世,朱家人,她依旧一个都不会放过,或许可以从记忆中朱贵妃与眼前朱美人的异常开始入手。
毕竟,替换秀女,算得上欺君之罪。
——
同一时间,宫中各处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清阳宫里,楚丽妃愣了下。
重华宫里,许昭媛当场砸了个花瓶。
唯有凤仪宫中,刘皇后望着面前的棋盘,左手落下一粒白子,右手又迅速落下一粒黑子,笑盈盈道:“本宫就知道,她一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