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域内有一股臭味,临殷从涉足重明城起便闻见了。xinghuozuowen
起初很淡, 让人分辨不清, 却无孔不入, 如影随形, 一点一滴消磨着他的耐性。
直到离开弟子峰, 碰巧迎面遇见邱席, 临殷才记起来那种臭味是什么。
——腐烂肉糜的腥味。
……
正史不会记载,南氏之变过后, 金陵皇族以及其他三大世家,所谓的名门正派发起过一段近乎疯狂地屠杀——清剿早年魔族在天元大陆残余的血脉。
宁可错杀, 绝不放过。
无论是襁褓中无辜的婴孩,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只要血脉往上追溯三代沾了一个魔字的,一旦被察觉,便会惨遭灭门屠族。
那年恰逢妖兽金婗出世作乱,带来百年难遇的大饥荒, 饿殍遍野。
临殷带着妹妹南诗瑶从金陵逃出, 混在难民的队伍中, 一路北上至兰溪。只因众人听闻兰溪风调雨顺, 并无旱情。
可一路走来,兰溪领域依旧草木枯败,金婗的诅咒犹在,群山寸草不生,死寂一片。
临殷与南诗瑶并非凡胎, 无须进食,故而从未在意过那些。只跟着流民做遮掩,步入了兰溪境内。
忽而某一个时刻起,临殷察觉到那些骨瘦如柴,形如走尸的难民,干瘦的四肢慢慢重新丰盈了起来,流民的队伍也不再向前,徘徊在城外的山野之中。
每到暮时,漫山遍野便飘起一片浓郁的水煮肉糜的怪异腥味。
肉是兰溪投放给难民的。
砍成再碎,依旧可辩人族特有的骨骼结构。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些腐烂的劣质肉来自于被屠杀的半魔,与他们拥有一般无二外貌的半人,可强烈的求生欲下,他们无法拒绝这份得之艰难的食物。
普天之下,只有兰溪允许民众食“魔肉”。视作天经地义,物竞天择,更是对潜藏魔物的一种心理震慑。
像是宰杀猪羊一般,将捉来的半魔以吊钩悬挂在城门口示众三日后,等其奄奄一息哭喊喑哑之时割喉放血,剃肉剁骨,分给前来围观的难民拿回去烹食。
然而人的底线一旦被突破,便再也回不到过去,只会越沉越深。
半魔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吃完了,兰溪不再投放“食物”,就该轮到身边的老弱妇孺,轮到了人吃人……
临殷幼年在兰溪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伴随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旱灾饥荒,漫山遍野的肉腥,嵌入到最深层的记忆之中,再也抹消不掉。
令人恶心。
……
兰溪众弟子聚集的行舟内,那股子肉腥味仿佛又更浓了些。
临殷低垂着的眸愈发沉郁,杀机隐显。明知那恶臭不过出自他的幻觉,那令人不悦的气息却犹若附骨之疽,钻入他的伤疤之中,唤醒着那些潜藏压抑得最深的、极端沉痛的记忆。
郁烦。
肆虐的情绪无法宣泄。
池鱼感觉到临殷身上戾气骤起,车内气温体感可知地低了下来,觉得冤枉极了。
她怂也认了,头也低了,面子给他给得足足的,还要如何?
沉吟了一会:“要不然我给哥哥唱首歌吧,一般人听了歌心情就会好了。”
系统:宿主你不去做个奸臣可惜了。
临殷手臂收紧,冷冷道了句:“闭嘴。”
重新埋入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池鱼的身上有股子特别的味道,非是什么体香,不过是寻常皂荚、香膏和衣服的熏香,偶尔还有混搭的异域风味香囊中的香料味。
乱七八糟集结在一堆,毫无品味可言,像她的人一样,香也香得热闹。
但莫名其妙,就好像是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的喧杂声,分明扰人,却有着能安抚他的神奇力量。
轻柔而欢快,能轻易牵动抚慰他的魂灵。
所以临殷明白了,他并不是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香。
他只是喜欢池鱼身上的香,
无论是哪种。
……
临殷这人难伺候得要命,侧枕嫌她肩窄,埋胸嫌她身矮,冷着脸把她当做个工具一般盘来盘去。
池鱼是被盘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就当自己是个人形抱枕,随他去。看大魔王那阴沉得厉害的神色,还在想所幸她是窄了、矮了,不是胖了高了,不然他老人家兴致上来,手动帮她矫正一下,血溅当场也不是不可能。
临殷最后将她人转背过去,勉强从身后靠上来,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是不悦:“你头发怎么回事?”气味和她的不搭,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头发。
池鱼怕他手贱,当众一把把她假发薅了,磕磕巴巴地解释:“就、就你懂的,年纪大了又操心,头发掉得比较厉害。”她死活说不出自己已经是个秃子的事实,小声,“戴个假发,好看,啊你别扯啊!!”
临殷听说是假发,果然手贱下意识伸手拉了一下,并不用力,却被她超凶地回头狠瞪了一眼:“你再扯,我死给你看!”
临殷:“……”
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南钰养的那只弥鼠,眼睛都是圆的,脸颊很有肉感,炸毛的时候喜欢咬人。
临殷扫眸看向被她咬住的手,静了一下,依言松开了她的头发。
池鱼傻了,松开嘴,反应不过来似地愣愣盯着他。
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一吼,她就这么一吼再那么一咬,临殷居然怂了哈哈哈!我他妈气场也挺强的啊!
系统:你对当时的剧情怕是没有基本的理解和把握。
临殷看不得她的傻样子:“转过去。”
池鱼转过去了,还在乐呵呵地闷声傻笑。
窗边对青衣天骄撒娇的女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啊,表面上在吵架,实际里却是在撒狗粮,呵呵。
……
行舟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朝云。
被聚集过来的弟子众多,天上地下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全挤着是人。甚至出现了空中管制,池鱼他们一伙在天上盘旋了好一会才有空地落脚停车。
身边一直有其他高阶弟子和内门师兄盯着,池鱼没办法和临殷通气,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摆平这个翻车的局面。眼见就要过诚心门,她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
她坐在行舟,居于高空的之时便俯瞰见了诚心门。
此门通体玉白,高约两丈有余,宽一丈,矗立在偌大的场坪中央,中间是一道光幕,分割开前后两方的空间。诚心门附近有几位鹤发鸡皮的老者镇守着,修为深不可测,眸光似鹰锐利。池鱼刚一看过去,就被他回看过来,吓了一大跳,匆忙朝人讪笑了两下,收回目光。
一看就很不好惹。
场坪之上的人虽然拥堵密集却被人组织着,排列有序,寂静无声。
整个就像是过安检的流程,被从四方汇集带来的弟子,排队一个个走进去就行了,经过那层光幕,你也不知道它能测出个啥来。
这么一来,人和人挨得太紧,池鱼连搞小操作都没机会。隐匿会被逮住,菩提会伤到旁人,眼看着队伍越排越近,有股子束手无策的慌乱感。
她正焦头烂额,前方的临殷脚步忽然顿了一下,抬首望去。
池鱼是个爱看热闹的,见他突然抬头看,自然踮着脚尖跟着看过去。
安静的诚心门前,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不知是谁带的头,陆陆续续有人单膝跪地,呼啦啦的,池鱼身边矮下去一大片,山呼:“恭迎邱宴师祖出关!!”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自然也有那么一些没眼色的。
譬如她,又譬如临殷。
只有他俩还站着,一高一矮,独树一帜。
池鱼真不是叛逆,非要跟着大佬玩一出标新立异,她是因为两鬓垂散的假发遮住了余光,一不小心,脱离了群众。
抬头的时候,视野范围内便只看着了仿佛能够通天的无尽阶梯,
有人墨发青衣,拾阶而下。
此人看着三四十余岁的模样,五官长相平庸,气场却是池鱼所见除临殷之外最强者。
临殷之所以气场最强,是因为他戾气外放,锋芒毕露,吓人得很是直观。
而这位长者气质却内敛沉静,眸底古井无波,看上去很有岁月的沉淀感,稳重如山。
池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慨,难怪好些姑娘喜欢大叔,确实有魅力。
……
她不过是这么出神耽搁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已然晚了,身边的人全跪下来,并抬眼谴责地看着她:“你们是哪里的弟子,见到师祖,如何不跪?!”
发言之人语气并不谄媚狗腿,而是真心实意的气恼,像是有人冲撞了自己的偶像,分分钟要和人撕起来的迷弟口吻。
邱宴这个人,在临殷的故事里是个十足的小人。但在世人眼中,他却是继沧泽生大帝之后人族的守护神,是七大尊神里头唯一肯为守护人族而舍弃一切之人,长久以来一直最受世人推崇。
你可以说他沽名钓誉,看重身外名,但他从不来虚的。
为了一世清名,可以豁得命去的,能否算伪善?
这就跟谎话被人看不出来地说了一辈子,便成了真话一个性质。世人看到的,只有他完美的一面。
他奔着“流芳百世”这么个念想,一生严于律己,伟光正得吓人。唯一的纰漏是没教出一个好儿子,让他干出夺舍这样为世人不齿的下作事,险些成为他光正一生唯一的污点。
故而邱宴得知邱平出事后,第一反应就是杀掉临殷。
给临殷这么一个七岁幼童下魂毒时,他也有犹豫后悔过,但在得知临殷身上有魔族血脉之后,那点愧疚便给“种族仇恨”轻易抹杀掉了,堂堂正正继续找人迫害临殷一家。
邱宴仇视魔族。
临殷和邱宴有灭门的不共戴天之仇。
这对一锁,正反两派必然不死不休。
……
锁死的CP隔空遥遥相望,一时间天雷勾地火,噼里啪啦,火光四射。
池鱼心里捏了一把汗,主要是拿不准临殷这个狗贼会有什么反应,若他按捺不住冲了上去,她这个拯救世界的任务也就做到头了。
这么想着,也就更加不敢同他站在一个阵营了。
悄咪咪悄咪咪地矮身,蹲了下来,膝盖要触不触,还是舍不下自个那点自尊。
没脸没皮对身边的弟子回道:“没见过师祖,一下子没认出来,嘿嘿嘿,师兄勿怪。”
但正如临殷不会将身边狂吠的低阶弟子们的斥责放在心里,当场暴走杀人。
提前出关的邱宴,也不会将一个在人群之中特立独行,仅仅只是见他不拜的弟子放在眼里,浪费时间特地将人提出来呵斥。他此回出关,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淡淡瞥一眼身形倨傲的临殷,转而对附身颔首,参拜在他面前的大长老道:“邱席之死,便交由尔等彻查,便是将整个兰溪倒过来也要翻出此贼人,绝不容姑息。”
又道:“北方魔域魔气泄露,我若有所感,始终放心不下,唯恐魔族破开结界出来为祸人间,打算亲自走一趟,恐需数月之久。此间朝云事务,皆有你来打理。”
他声声洪亮,像自带扩音喇叭音效,嗓音在广场之上回响,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得到。
大长老不疑有他,沉声应:“是!”
众位弟子更是在邱宴正气十足的嗓音下莫名情绪激昂。
池鱼却纳闷了一下,歪着脑袋嘶地吸了口气,思绪沉到系统空间,去翻查1000点文档。
越看越不对劲,
不对吧,这个时间点距离魔域动荡,魔尊出世还早。
按照原本剧情来说,邱宴此回出关本应该是要收临故渊为徒的,何以他却从朝云跑了出去,还假意称之说要去镇压魔气?
那他要怎么收临故渊为徒?正派联盟的统一战线该不会就这么突然之间土崩瓦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