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全是会。
如果说早上刚到办公室,老黄还能有点精神跟我开玩笑,那么这会儿他的萎靡就可以说是肉眼可见了。我们刚结束与BCG的会议。他跟许新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BCG觉得我们需要什么”与“我们实际上需要什么”的辩论,老黄真是个中高手,不卑不亢,随手化招,况且身为技术专家,他很容易把对面问倒,而不至于困在话术中摸不清方向。我估计他们办公室提供支援的人这周末有得忙了。
至于我?我和凯文和了一中午的稀泥。
老黄在会议室里简直是拿看汉奸的眼神——不对,简直是拿看华奸的眼神看我,这红脸唱得,连我都有几分信以为真。BCG方买没买账我不知道,反正组里的小朋友是吓坏了,此刻都乖乖待在办公室大气不敢出,连出入茶水间都夹着尾巴走路。小丁跟老黄交接工作,原本看不出什么,只是转身回座位时我瞥见他冲小陈吐了吐舌头,恐怕先前也如履薄冰。他下周就正式借调过来协助我处理越南事务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最近能找个时间跟他吃顿便饭,沟通一下。
快下班的时候,一民下来拿坚果,经过我办公桌时顺道打了招呼。他没急着走,撕开包装扔进垃圾桶,像是很不经意地说:“对了,明天我们去打高尔夫,你有兴趣吗?”
我疯了,那么大的太阳去打球,想做肉干啊?我努了努嘴,说:“我可能只能当个球童。”
“只是简单聚聚,打着玩儿。你来的话我可以教你,我们正好差一个人。”他又补充说,“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女士参与。”
我被他逗笑了:“桑妮亚会打高尔夫?”
“听说非常擅长。”
“十八洞吗?”
“打九洞,我们没订到场。好像在靠近马来西亚那边。”他大概比划着位置。我知道他说的那个球场,在北边,环境一般,胜在性价比不错,含税一个人才三十多新,球杆另算。
我说:“那家球场不给延期票,下雨天也照打,你可以想象场地的情况……预定是可以取消的吗?”
“是的。”
“我会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我没有立即说话,看了看他,才说,“介意我带一个人吗?”
“完全不。”他塞了颗坚果到嘴里,“明天在酒店的大堂碰面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有车。”
我找了间空会议室。
凯文相当斯文地敲了敲门,真做作,我就正冲着门口呢,玻璃门有什么好敲的。他走进来,抱着手臂,偏了偏头:“我没想过这会发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你会打高尔夫吗?”
“嗯……”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拖长了声音,才说,“取决于什么算‘会’。”
我笑出声来,过了两秒钟,说:“你能弄到明天的球场预订吗?就是附近那家。”
是的,新加坡在市中心就有高尔夫球场。当然,价格也非常摩登:即便如此,客流量仍是非常可观。我知道他好像是那家球场的什么会员,也可能他加入了某种精英俱乐部,俱乐部又附带了和球场的相关协议,总之,凯文在这方面很有门路。
话音一落,我发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意思了。凯文没有立即接话,手心在胡子上磨蹭着——那个手感肯定很奇怪,说不定像在摸猫的舌头——接话道:“你,我,还有谁?”
“BCG的人。”我说,“就我们俩去。”
“好吧。”他忽然说,“我会打高尔夫。”
“明天在楼下那家咖啡店见怎么样?”我扬了扬眉毛,“早上九点。”
“我会准时到的。”凯文很潇洒地就出了会议室。
第二天我换了亚麻衬衫。考虑到一直会待在室外,在里面,我多搭了件背心,翻了好久箱子才找到条合适的薄牛仔裤,克重只有九盎司,希望不会热。我有意穿了带跟的单鞋,毕竟不是冲着打球去的,还是从最根本就极力避免叫我挥杆的情况才好。凯文到得很准时,他穿了件珠地棉的polo衫,是时下西装客中流行的暗扣大尖领,脚上还穿着皮鞋,应该是到了场地会再换一身行头;在他座位旁边,有个看上去就很贵的球杆包。
“好扮相。”我随口夸了一句。
“你也不赖。”他的敷衍程度跟我不相伯仲。
我们到酒店时,BCG人已经齐了,许新不在场,但我看见了他的包。一民说:“姚为我们订到了滨海湾的场子。”
这应该是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发现新加坡办公室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潘德小姐看上去也有些惊喜,此刻正望着我。我于是笑着解释:“凯文为我们订到了滨海湾的场子。”
凯文说:“所以凯文被邀请了来打球。”
大家笑得很开心。
许新很快就过来,车也到了,是酒店的中型巴士,但没有别的乘客。凯文原本可能是想跟潘德小姐坐一块儿的,他们职级最相近,但往后时他又犹豫了那么片刻,也许是避嫌?就这么个空当,许新开口邀他一块儿坐,凯文难得失算,就这么坐下了。我坐在稍后面一些,原本以为即便有人过来,也会是一民。
“嗨。”她不是一民,“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低头一笑:“听说你是个高尔夫好手?”
“不不,”潘德小姐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高尔夫球了。我父亲很擅长,去年还打出过七十六杆。”
“虎父无犬女。”我看向她,“今天不打算下场吗?”
“我只是想晒晒太阳。”她说。
“所见略同。”我顿了顿,说,“听起来像是你有一个彼此间很亲密的家庭。”
她笑得很温柔:“我有一个大家庭,这在印度裔当中比较常见。”
“那你有时会很想家了?”
她摇摇头:“只有哥哥还在印度工作。我父母一般在别处,有时假期我们能见面。你呢?你的家在新加坡吗?”
“我是很……”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着看她,“我来自很独立的家庭,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
她被我逗笑了,说:“至少新加坡阳光充裕,你一个人也能好好成长。”
我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如果不涉及到什么机密话题,我甚至会产生错觉,认为跟她聊天是件轻松又愉快的事情,仿佛我问什么她都乐于告诉我,并且两个人都觉得和彼此谈话很投机。今天虽然说是私下里聚会,我心中始终还是绷着一根弦。不说问出点什么,至少不能在无意中透露太多情报。
凯文他们先去挂了牌。我没想到新和一民两个来出差还带了球杆,一民背着根切杆,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打高尔夫了。国内有些公司爱在球场谈生意的风气,我有所耳闻,据说深圳尤甚,可能是受河对岸那座大都市的影响。球场里没有饮料车,一民拿了一打矿泉水放在我们租用的球车上。凯文和其中一个新加坡本地的职员用自己的球杆,新和一民则分别租了几根,我们因此多等了会儿才去发球台。他们四个人打,另一个本地办公室的职员似乎是初学者,并不参与到比赛当中。
一分钱一分货,这个球场的维护情况相当出色,而且林荫尽头就是高楼大厦,魔幻中又带点现实。等待中,许新和我闲聊:“没想到你会带上凯文。”
“从在公司的情况来说,看不出来吧?”我说,“毕竟,凯文是我的上级,我们又不在一个项目组。”
“听说你们公司内部沟通不显示职级。”
“是的。我不知道姚的职级。”凯文说。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凯文的职级。”
许新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接话道:“那你们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了?”
“嗯……”我故意皱着眉,“取决于你怎么看。凯文到现在都不肯借我用他的球杆呢。”
哈,猜中了!凯文听到话那一瞬间脸色都变了。只是在当前这个语境下,他的变脸就显得恰如其分,反而为我的暗示提供了从旁佐证,可谓神来之笔。
当然,我都约上凯文来和BCG的人打球了,关系想必是很亲近的。
许新笑出了声,说:“我的球杆借你,不要紧。来挥一杆吗?”
我摇摇头,给他看我的鞋:“祝你一杆进洞。”
我的目标不在球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