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阻她的声音慢了一拍。我呼吸有点乱,原本想喝口水作掩饰,结果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忘了。水送到嘴边,潘德小姐笑出了声。
我抿了抿唇,放下水杯:“我去换一枚新的。”
“没关系的。”她捉住了我的手,旋即又松开,“窗户是打开的,我们保持一米距离,这很安全。而且已经过去一周了,流感的传染性没那么强。”
我摇摇头:“你戴上会更好一些。”随即去拿了新口罩,“医生叮嘱我说口罩一定要勤换,被污染了的也要及时处理。他猜测之前我被传染就是因为没及时换,听说这阵子得流感的人少了很多,因为大家都做了保护措施。有点像野生动物保护概念里的旗舰种?”
潘德小姐没有动静。我不再看她,拿着水杯坐到了单座沙发上。
“毕竟大量的呼吸道疾病都是靠空气传播,口罩阻隔简单但有用。”潘德小姐把怀里的抱枕垫到了腰后,很舒服地靠在那儿,偏着头看我,“没想到你对动物保护还感兴趣。”
“那不能说是我的兴趣所在。”我看着她,“但旗舰种的概念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办成一件事的同时能解决一百件事,这么高效的方案,谁不想详细了解一番呢?”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极少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正觉得奇怪,不至于吧?那天没同意给她数据,我又不是傻瓜,事后有所猜测是肯定的啊。今天这旁敲侧击才开了个头,怎么潘德小姐会这么严肃?我心里没底,等她接招。
“你在暗示些什么吗?”她脸上又有了层淡淡的笑。
我看了看她,愈发困惑:“取决于我们的话题是什么。”
潘德小姐没说话。她坐起来,手扶着水杯,在杯垫上缓缓转圈。眼看着杯子挪到杯垫边缘,她又将它推回去,也许是移到中心了:我们隔得有些远,我看不太清。以前没发现她对于整齐竟这么在乎——我的心神忽地紧绷,她在紧张?今天我们要谈什么?
我也坐起来,严阵以待。
水杯被她拿了起来,搁到唇边。她应该是浅浅地抿了一口,几乎看不见吞咽动作。她的声音很轻:“至少今天的话题不是工作。”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到访吗?”
“为了你。”她没看我,“我相信之前有提过,我是想确认你没事。”
她怎么不看我?我内心中有巨大的疑惑升腾,但还是选择先道歉:“我很抱歉,桑妮亚。我没想到你是专程过来确认我是否好转。你知道,这在新加坡的工作文化里不那么常见,我一时没考虑那么多……”
“我以为我提到过。”她还是没看我。
我一时语塞:“你是说过。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认为我是一个冒着感染风险都要前去查看合作方情况的工作狂。”她抬起头,“然后这个工作狂还要趁周末和一个病人谈项目,强迫她离开病床,两个人从动物保护谈到资源整合。”
“对不起。”我的心揪起来,天啊,她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我。她还是凝着层极薄的笑意,但仿佛一撕就破,不过是张为了顾全我和她的体面而维持着的面具。我没来得及深想,尽力解释,试图让她感觉好一些:“我那么想实在太不合适了,你一定感觉到被冒犯。我没想到你愿意和我交朋友,你知道,我们的立场很特殊……”
我的道歉不自觉停了下来。潘德小姐正视着我,眼神富有深意。在阳光下,她的瞳色更清晰了,让我生出被步步紧逼的感觉。我方寸大乱,但已无心顾及,又回望她。
她灰绿色的眼睛隐含着某种浓烈而危险的讯息。
潘德小姐看着我:“我不和我的客户交朋友。”
我的心跳一路狂奔,她双眼倾诉的比这还要多。理智已告诉我别过目去,但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目光迟迟没能从她身上挪开。我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一点沙哑:“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我不想。”
我合上眼睛。再睁开眼,我温和多了,有点儿卖可怜地说:“很遗憾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你的道歉被接受了。”
潘德小姐眼神中的侵略性淡去许多。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伪装。
我率先开口:“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又拿了个新的抱枕抱在怀里,“至少比周二好了很多,你那天看上去随时可能会昏倒。”
“那时太久没进食了,吃药之后我比较嗜睡,其实我病得没有那么严重。”想到自己又滑稽又虚弱的样子,我有些尴尬,但还是尽全力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让你担心了。当天下午吃过东西就好了很多——对了,谢谢你的猕猴桃。”
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点好奇,”我尽量找着话题,“为什么是猕猴桃?你知道,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常见的选择……”
听了我的话,她愣了愣,错开视线小声说:“一般来说人不舒服的时候会容易想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至少可以买一点吃的给你。你不喜欢猕猴桃吗?”
“没有没有。”我也怔住,“但,为什么是猕猴桃?”
“猕猴桃是中国原产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在网上搜的……这太傻了。”
我有点着急,站起来到了她身边:“这不傻,完全不!你的礼物太用心了,只是我都不知道,你看,它名字就是‘奇异’,我以为是新西兰的水果。”
潘德小姐拿手挡在眉下,已经不再看我。她悄悄别过半边身子,肯定是觉得尴尬,我站在旁边回去也不是坐下也不是,连连安慰她道:“我很开心,你选礼物时为我认真考虑过,很遗憾我没有第一时间读懂这个含义。而且它很好吃……我当天就吃完了!真的!”
她回过头,看着我的裤脚问:“真的?”
“是真的。”我柔声应她。潘德小姐的眼神一路往上,与我对视。
天真。我太天真了。
对面是桑妮亚·潘德,我怎么还主动往前送?
潘德小姐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止住我后退的脚步。她随即又倚回去,仰视着我,显得有点调皮:“别离得那么远。我很高兴你能喜欢。”
我进退维谷,无从反驳,按了按口罩上缘,在离她稍远一些的位置坐下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潘德小姐攀过我直挺挺的脊背,顺着我的脖子一路盯到了耳朵——她又转而往下。她在看哪儿?我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浑身僵硬,呼吸喷出又全打回了脸上,闷热不已。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因为知道她要来,我从昨晚上起就没开过空调,客厅的窗时刻保持通风。夜里毕竟要凉许多,但此时此刻我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她全无保持距离的自觉,竟又近了一步。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百分之一百地恢复了,”她的声音几乎临近了我耳边,“但比起那天,你要有活力得多。你太过于体贴,姚,有时难免让人觉得你对自己很苛刻。这正是为什么我担心你。”
“我在好转。”我回过头,不想让她觉得我在逃避,“只是小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谢你为我考虑。”
她近得过分,直望着我道:“我可以亲眼确认一下吗?”
“什么?”
我没来得及追问。
潘德小姐的手覆上了我的耳朵。她的指腹温热,顺着轮廓轻轻摸索,好似不经意地点过耳垂,最后停在背面。我感觉到些微的凉意,原本束缚着我的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褪去,只剩下尚未被风带走的我的热度,还有眼神交接时隐藏的浪潮。我正变得滚烫。
而她的手还在那里。
我的口罩被她摘了下来。
她的目光退开了,但并未失去踪影,指尖轻轻拂过我的鼻梁,双眼也随它而动。我感觉得到她的指腹,那不再是面对耳朵的试探了,她像海浪涌入沙滩那样抚摸我的脸颊,而后,又再反复。
“都压出痕了。”潘德小姐的声音很轻。
“这两天一直戴着口罩。”我坐直了,往后挪了一点,望向窗外,“我们还是要保持社交距离,现在是隔离时期,再说我的病还没好。”
“你没必要那么做的。”她几乎是在耳语了,听上去又怜惜,又引人遐想,“疼吗?”
“只是压痕。谢谢你问起。”
潘德小姐仍在看我。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么冷静,那些被我抛诸脑后的直觉,被我镇压在心底的猜测全都证实了,原来一切怀疑都有依据,并非是我多想,并非是我不甘寂寞。她近在咫尺,让我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我的颤栗事出有因。
假如我现在吻她,她一定会回应我。
我回头看她:“你是直的吗?”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你是吗?”
李1姚正式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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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