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令姗姗来迟,四月中旬终于落地。
上周末出去采购,一路上竟然碰见两三个没戴口罩的人。超市这类地方很早就不让未佩戴口罩者进入了,结果当天就在门口遇见了个全无防护的年长居民,正跟登记人员争论。我路过时刚好听见他说“不好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个极响亮的喷嚏。
这回不戴也得戴,他可能是真不好意思,戴上口罩就走了,也没进超市。
新加坡人爱跑步,关于户外运动时到底需不需要佩戴口罩,有过一番讨论。年老的人心肺功能毕竟更差一些,戴上口罩感觉喘不过气,对此很排斥,也是人之常情。但那个喷嚏确实吓了我一跳。
我还算好的,超市的登记人员兴许也是这阵子见惯了人间百态,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块儿进去的青年男子很警醒,远远就躲开了,眉头紧锁。我心想他还没咳嗽呢,要是咳嗽了,这人得多紧张?
当然,不守规矩的人在哪儿都不受欢迎。
承诺了一件事但最终没有办到是很让人失望的,BCG的框架提出一直拖到了周四的大会。当天是十六号,距离他们承诺的日期已经整整过去十五天。
以我的了解,BCG的人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何况项目经理许新已经工作很多年了,不会不知道这种延误带来的负面效果。再者说,潘德小姐也在项目上。他们即便拿个什么小的交付物先将客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也比现在这样好。
打什么算盘呢?
一直到周四,我都没能睡一个好觉。
大老板亲自出席了会议。跟BCG的大会他通常是让乔瑟琳代为参加,有时我们讨论的场面确实不好看,大老板在场也不合适;可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潘德小姐也并非次次到场。两个人撞上的次数很有限,今天是第三回。
会议的主持人是许新,他将自己置顶了。我把演示画面缩小,注意力大多在与会者的表情身上。
潘德小姐背后是很大一面书墙。都是简装书,有的书脊已经旧了,想来她常常翻阅。她看上去好整以暇。
我悄悄活动了一下肩颈,看许新表演。
这确实是个破釜沉舟的方案。BCG提出来的全新部门框架,乍看去,压根不可能实现。在他们的规划当中,两个部门合并到一起,并吸收一部分支援岗的外部门职员,这样就有了个大队伍。具体到项目组的分配上,则由大队伍中的各个负责人流动担任主管,今天我可能在给凯文打下手,到了明天的新项目,就可能是鲁本丁这样的小将带着一群老兵单干。
人员结构自然而然是更扁平了,工作模式与交付流程当然也更为统一,但这都无关痛痒。
如此大胆革新,只能叫作胡闹。
主张“胡闹说”不是我的工作。老黄在前冲锋,我看大老板也忍得很辛苦,但他那个位置,不能轻易发言。
老大和凯文都没搭腔,桑杰跟我状态差不多,隔岸观火呢。
一旦涉及到具体问题,BCG的人就很难说服老黄。他们是否能说服老黄其实不要紧,重要的是场面看起来如何:就我的感官而言,我觉得许新被问住了。
能做到项目经理,他显然是个中佼佼者。咨询公司那一套套的许新会得很,然而在场的大半都有咨询背景,他言语里哪些是实的、哪些是虚的,稍费些神也能区分。
潘德小姐从容不迫,只是笑意淡了。
我心有预感,她紧接着就开口:“我可以说两句吗?”
“当然。”许新关了文件演示,潘德小姐的画面出现在最前头。
我扫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同时精神起来。安宁因为首字母的关系排在很前面,原本显得有些困倦。听见潘德小姐的声音,她一下子坐直了,连带着镜头找了两三秒白平衡,是匆匆瞥过去变化最大的。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时潘德小姐往她的摄像头看了一眼,可在我看来,几乎是直视我。
我控制了一下表情,埋头记笔记。
“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否有人看球类运动。”潘德小姐单刀直入,“巨型队伍的概念并不罕见,并且对于挖掘人才和提高比赛成绩的效果都是经过验证的。假设一支球队只有二十人,首发的十一人可能整个赛季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板凳球员一直坐板凳,主力球员频频受伤,这不是球队的最佳状态。”
这个比喻倒想得不错。我知道她要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将他们的框架再说一次,因此更在意技术细节。
她就好像那些关注战略和教练团队更多一些的球类爱好者那样,开始侃侃而谈:“但如果我们的球队有五十人,八十人,甚至更多,球队内部就可以踢比赛。每个位置的成员不用再坐冷板凳,在比赛当中就可以得到训练,进而获得技术提升可能。也不用所有比赛都让主力上场,伤病率的下降是必然的。
“这样一来,虽然一开始的胜率可能不比从前,但关键比赛的成绩总是得以确保。更重要的是,球队当中每一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哪怕是那些输掉的比赛,得到上场机会的年轻球员也能在比赛中获取经验,主力球员时刻保持危机感,从而实现整支队伍的进步。”
“这不是支球队。”老黄开口,“我们在讨论一家公司,这是商业行为。”
由于不是面对面,视频中潘德小姐的攻击性大大减弱了。只见她笑了笑,说:“现代球类比赛也是商业行为。”
将死。
老黄大意了。
潘德小姐继续说:“我理解可能存在一些担忧。对球队而言,一些不重要的比赛,输掉或许不要紧。但就一家公司来说,即便是非核心业务,有时也起到战略性防守的作用,况且形势总是前后关联,业务上有连续性,不能说与球队管理是完全对等的。”
我提高了警惕。
说得真在理,从神情上来看,大家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就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为过。
“伤病率在企业当中也存在。想象成KPI,或是末位淘汰制,项目负责人的伤病假如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降低……”她用沉默作暗示,然后说,“选择面足够大的项目也意味着员工间更加丰富的交流。我一直认为,经验是一家企业的最大财富之一。巨型队伍的结构一旦能够实现,雇员的积极性和沟通密度都会得到很大提升——
“并且这与互联网企业的基因十分相符。”
这切中我们公司的命脉了。
正当我费尽心思想破招之法的时候,竟然又有自己人搭了腔。我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是我们大老板。
我说什么来着,他是个工作狂。这个方案吸引住他了。
大老板询问了一些技术细节。我一个头两个大,老大不用下场肉搏,当然还能维持扑克脸;但哪怕是凯文那边也显得乱了阵脚,可见惊讶的不只是我。我机械性地用速记法记下听到的问题,但纯属英译英,脑子里在想另一番事。
“也许我们可以听听担任了具体业务的执行层的想法。高管方面,我想姚和桑杰都很有发言权。”潘德小姐点了名。
虽然她象征性地圈定了个范围,但与会者中,不论是我司还是BCG的人,恐怕都知道她是要我发言。大老板也点了点头,桑杰显然不会主动请缨,我这话是不得不说了。
我的第一个任务吗?
我在镜头可视范围内慢慢盖上了我的钢笔。当我开口时,想必就是潘德小姐也听不出丝毫漏洞。我说:“这是一个结构上非常美的框架,很有建设性,我认为可行。”
BCG方表情变了。
我在大老板追问前又补充道:“与单选题不同,业务工作通常只有唯一目标,而没有唯一解。尽管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但在实施中必然面临许多执行问题。巨型队伍模式的磨合,在BCG的框架当中,是由所谓的‘统一的交付流程’来代偿的,对吗?”
“你说得很对。”接话的是许新。
我尽量在措辞上继续保持对他们的善意,同时试着指出问题:“这样一来,磨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系统性的减轻,我对这套流程是非常感兴趣的——不论如何,我想我们可以把它视作一个单独的交付物,是吧?它即便在通常的办公当中也会起到很大作用。”
凯文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但潘德小姐几乎是紧随其后。
真可怕,这女人吃什么长大的?
我没给他们打断我的机会:“尽管可能有若干个项目组,但在巨型队伍中,我们的做事风格也会逐渐趋同,新,我记得你有提到过,工作模式也会作相应调整,对吧?”
我只是象征性询问,他一应声我就接着说了,没留一点空隙:“这也是巨型队伍模式的关键。就像桑妮亚说的那样,这是一个队伍,不是吗?”
潘德小姐先开口。许新可能是想解释些什么,但应该刚听见潘德小姐的声音就收声了。她只一张口,我便发现她对我的思路心里很有数。如果是许新我还能强硬打断一下,干扰他的叙事节奏;可惜对面是潘德小姐。
都说王不见王,逼得潘德小姐亲自下场,而大老板仍是稳坐钓鱼台,我倒也没什么可自责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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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