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演奏会下来,潘德小姐都跟没事人一样。
她当然没事,如此精通莳绘工艺,恐怕从一开始,潘德小姐就识破了我的骗局。而她甚至还因为我精心设计的“物证”,那张作业纸,来和我搭过话——就像玩弄猎物的捕食者那样。
自参加工作以来,我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工作失误。
我从头到尾如坐针毡,坐在演奏厅最好的位置,耳朵里却只有嗡嗡声。这会儿就是马勒本人亲自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来演奏《第二交响曲》也于事无补,因为我只剩下等待。
身处反犹狂潮,马勒等待他的时代;我等待我的审判。
困兽犹斗,我等待我的转机。
长达九十分钟的煎熬终于结束了,演出者反复谢幕,我融入人群中激烈地鼓掌。潘德小姐听得很投入,她的掌声让我五味杂陈。在那数分钟的谢幕中,我的思绪变化万千。是我大意了吗?还是一开始,我就只是瓮中之鳖,早已入了她的彀中而不自知?
潘德小姐起身,她的天鹅绒流露居高临下的光彩,道:“我想你不急着回家。”
“当然。”我也站起来,双手握着包,贴在身前。
“接下来还有酒会。”她将头发拢到耳后,“不过我不觉得你想要参加。让我去打个招呼,好吗?你可以找个地方等我。”
我能说“不”吗?我的汗就好像毒蛇的信子顺脊背一路往下,反手去擒,又一无所获:这里温度适中,哪里来的汗水?不过是我的本能在发出最后的警告,让我别在无知无觉中被钢筋水泥的迷宫吃得渣都不剩。
潘德小姐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她见我把披肩挂在包上,有点儿吃惊地说:“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包:“你要吗?”
“谢谢你。”潘德小姐笑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在这边散散步。”
穿着这么高的高跟鞋?
当然,这正如我所愿。我都特意做出丢盔弃甲的样子了,后背这么毫无防备地露出来,又一瘸一拐的,她总不会还时刻对我保持警惕吧?
潘德小姐真是温柔,连圈子也不跟我兜,径直道:“你的礼物很漂亮。当然,也很昂贵。”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它呢?经过这几天的使用,我想你的体验应该更丰富才对。”我意有所指。她既然明知道这支钢笔性质不单纯,竟然没选择上交公司,这种事一告一个准,她倒很大胆,想必备有后招。
潘德小姐望着我:“这是由你送的吗?”
“是的。”
“很奢侈的消费。”
“我另有所图。”
“什么样的企图?”她停下来,“你骗了我,但到现在你都还没有道歉。”
我笑出了声:“你利用了我。”
她好像很不解:“我利用你做了什么?”
我坦白:“我不知道。”
“你一直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不,”她又补充说,“你对于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一直避而不答。”
“你说过,对你保持坦率不是我该做的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了?”见我沉默,潘德小姐仍将她的温文尔雅保持着,“你看,姚,你又回避了。”
她转而到我对面,盯着我的眼睛,再次确认:“这是由你送的吗?”
我怎么可能说实话,镇定道:“是的。”
“我猜有别的什么人为此买单。”
“猜测不等于事实。”我露出笑容,“桑妮亚,你想要什么?”
“你看,这件事我如果告诉你们老板的话,”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望向路边,“不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谨慎起见,立项调查的程序还是要走吧?”
我笑得更深,说:“同样的事我可以对BCG新加坡做。”
她好像得到了意料之内的答案那样笑起来,睫毛垂下,显得十分纤长。即便这种时候我也没办法认为她可恶,美的事物有时能超越对错和道德。潘德小姐眨了眨眼,说:“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肯定吗?关于你的笔是刚刚买的。”
我一言不发。
我当然想知道,但若问出口就太露怯了。自然了,我不至于拂了潘德小姐的面子,简单给了个探寻的眼神。
“我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就在上周日。”她歪着头看我,好像在检验恶作剧的成果,“现在躺在HR那里呢。”
我陷入沉默。
几秒钟后,我明白自己恐怕输得很彻底。潘德小姐下这样的血本,肯定早有后续在这儿等着我了。别说谋定而后动,我就是见招拆招也很艰难,形势比人强,保持对抗不一定能有收获。再开口时,我的反抗心好像藏进了哪个边边角角,晃眼一看,是什么也寻不着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很聪明。”潘德小姐笑起来,“我喜欢这一点。”
她的包很随意地单手拎着,再度与我并肩。这时潘德小姐真的像是在散步了,但她每说一句话,我脚下越沉重一分。分明都戴着镣铐,她走得越来越轻盈,我却如踩住刀尖。
只听见她的高跟鞋在汽车呼啸间一步一步刺进我耳中,她说:“对于我们为什么来,我们最终希望达成怎样的目标,你一定有所猜测。我到项目上的目的是多重的,其中,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一家新公司的CEO。这个职位也可以由COO兼任,当然,他或她得有足够的能力,并且这得是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人选。”
所有人?我暗自考虑,这是在明示我集团参与其中吗?
“关于候选人的素质,也许我能提供一些参考。”潘德小姐看了看我,“他或她要有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参与项目决策,思维大胆,做事细致,在经营理念上要和董事会高度统一——并且,擅长变通。”
我感受到她的注视,不由也看过去。潘德小姐眼神中没什么情绪,只是问:“你觉得你符合吗?”
我迟迟没有说话。她好像也不期待我表什么态,接着说:“我们的工作推行得很缓慢。人们好像意识不到这是能提升效率的变革,仅仅简单地抗拒改变本身。我很困惑。如果在这些人当中,我们能得到一个帮手,你说一切会不会变得顺利许多?”
CEO。
我竭力控制着呼吸。现在跳槽,一些初创公司应该能给到我D字头,职级水一点儿的,或是经营领域确实精深窄小的,也许我真能拿到C字头。但是从蟹壳拆分出去的子公司的CEO……背靠集团这样的超级巨头,我们风头正盛,未来十年,公司跻身行业全球前三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子公司的CEO位置倘若真摆在眼前了,我没有拒绝的定力。
我抬眉看她:“为什么挑我?”
“我还没有决定。你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潘德小姐说,“鲁德拉地位足够高,在公司创立时就为利松工作,要说动他很难;凯文倒是有可能,但他在这一行的工作经验有限,我觉得不会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最佳选择。往下一级,修文不错——”她顿了顿,才说,“嗯,但他和鲁德拉情况差不多。桑杰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所以说……”
“只有两个人。”我开口,“凯文或者我。”
“的确如此。”
“我们的COO怎么样?”我问。
“没错,那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可是,你看,我需要有人帮忙。他虽然可以帮我,但同样可以阻碍我们的进程。”
我沉默片刻,说:“谢谢你如此坦诚,桑妮亚。我能得到任何形式的书面承诺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又不傻,不会为了根海市蜃楼的胡萝卜就被牵着鼻子走。
“恐怕不行,亲爱的。”她偏过头,“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我。”
我耸了耸肩:“至少你选择提供给我这个机会。我相信消息私下放出来的话,你们会得到许多新人选。能抢跑一步是我的幸运。”
“以你的能力,在新公司担任总监不是难事——不管怎么说,我期待你有更好的表现。”她说完话,好像才注意到我的不适那样,又关切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去那边休息一下?”
“谢谢。”我摇摇头,稍微活动了下我的脚趾。
“今晚很凉爽。”她伸出手,用眼神询问了我,然后取过包上挂着的披肩,双手越过我的头顶。我有些惊讶,没有闪躲。她很耐心地抖落开我的披肩,为我罩在肩头。我低声道了谢,将两端拢在怀里。
潘德小姐又细心整理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忽然贴近道:“你会帮我吗?”
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说:“我希望能花点时间考虑。”
“当然。”她还没离开。
从远处看,我们一定是在拥抱。我们之间仅有咫尺之遥,潘德小姐温热的皮肤偶尔蹭过我的,我的胳膊就像心情一样冰冷。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的体温,还有她的曲线……于她而言,只怕也是彼此彼此。我的包像之前那样紧贴在身前,而控制着包的,是我伸直的双臂,好像在无声拒绝,又好像是迎宾的手势。
她的手在做什么呢?潘德小姐,是否也能感觉到暗流涌动呢?
“别跟我耍花招。”她的气息轻轻喷在我的耳垂,“我不吃这一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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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