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地铁站,有人一把将我抱住。她耳后花香调的香水味率先充斥了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看见安宁就站在不远处一脸无奈。这一带人太多了,见她还不松开,我说:“这么想我啊,也不怕把我勒得喘不匀气,一个不小心就去了。”
听到这话,她才放了手,露出脸来,张口就是:“你一点都没变老,我刚才一下子就认出你了。”
我吸了口气,实在挤不出好话来,最后说:“那真是谢谢您了啊。”
芝芝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看上去怪开心的:“哎李姚,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呀?十年?”
“哪有那么久,”我看了她一眼,“你13年才到波士顿看了我。”
真实情况是见网友,顺便见我。但这姑娘可能把见我的部分早丢爪哇岛了。
“啊……”她顿了顿,又说,“那也好久了。真的!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老!”
我真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又转回了这个方向。
芝芝姓瞿,曼荷莲出身,毕业后又去美国中部的一所大学读了个纯文科的博士,耗费青春整整八年,勇气可嘉。我们本科院校同属五校联盟,可以互相选课,这个便宜同学就是这么来的。大一开始,她每周都会坐校车来我们学校上课,麻省冬天非常冷,大部分人来了一学期又走了,但她一直持续到大三。好多女生当时愿意去别校上课都是想认识认识同龄的男生,至于同是女校出身的她,为何能一直坚持来我们那儿,现在想想,只能是热爱学术的缘故。
她是我知道的同届国际生当中惟一一个读了文科博士、并且顺利拿到学位的人。如今成功上岸,在浙江家乡某高校谋得教职,这次来新加坡就是回国途中,已要走马上任了。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一个姓瞿一个姓安,具体是为什么,我没有问过。
“本来我是想跟安宁一块儿去接你的,昨天实在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我决定回避那个有没有变老的话题,“说吧,想吃什么?全新加坡有名的没名的餐馆,只要有你瞿小姐肯赏脸的,我今儿一定把席给您弄来,权当赔罪。”
“什么瞿小姐,不会说话。”芝芝招呼了安宁,说,“我现在是博士了。”
“是是是,瞿博士瞿博士,你说我怎么就忘了这么大一件事呢?”我哪有不捧场的,只顺着她的话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呢?要贵的。”她看向安宁。
安宁倒很配合:“那我们别去吃本帮菜啦,三个人点多了反而浪费。公司那边有人均很高的,可以随便挑。”
“公司在哪边?”
“右边。”
“东边。”
我俩同时说。
我立马改口:“右边、右边。今儿天气不错,走一段吗?大约要花十五分钟,我举个旗子瞿博士您戴一小红帽,咱们沿河游览嘛。”
“她在你们公司也说单口相声吗?”芝芝问。
安宁赶紧摇头:“李姚很受尊敬的。”
瞿芝芝非常不给面子,听了话拉着我站定,上下打量一圈,说:“你看起来倒很像个高管。”
——然后我还“一点都没变老”吗?我腹诽道。这人就是想让我夸她,大家同龄人,虽然都是起早贪黑,一个醉心科研,一个打点上下,一个偶施脂粉,一个成天带妆,那肯定是她看起来嫩一些。这是工作性质不同决定的嘛!
我偏不夸她。绝不!
“她就是高管呀,姐。”安宁不动声色扯了扯芝芝的袖子。
瞿芝芝愣了一下,倒也不太吃惊的样子,只是看着我说:“藏得够深哈。”
“哪儿的话,你听她说。”我摆摆手,走在前面领路,“我们互联网职级很水的,工程师岗,随便一个谁就是专家;我们部门更是经理满天飞。哪能当真呢?”
芝芝恨恨看了我一眼,说:“快,安宁,查一下最贵的店是哪家,先把包厢定好。”
我满头雾水,怎么刚见面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已经到了阶级敌人的地步?
瞿博士点名要吃最贵的,那肯定就要找来最贵的。我打了两个电话把预定办妥,可惜因为是临时加塞,没办法走进去就吃,得等到一点。安宁提议去附近的网红奶茶店消遣时间,我很少喝这类东西,只要了低卡饮料,芝芝笑我老土,点了大杯全糖。
结果进店刚点完单,连咖啡什么时候上还没定呢,人就跑到洗手间进行战略修整了。
我忽略服务生脸上的尴尬,瞥了眼他的胸牌,说:“在甜点前上会很好。谢谢你,艾瑞克。”
他的职业素养转瞬便重新体现在脸上,报以微笑,收了菜单离开。
“都这么久没见了,我姐本来很担心呢,还叫我准备一点公司的事情拿来说免得尴尬。”安宁望了望芝芝离开的方向,显然有些哭笑不得,“还好有你在,今天一下子就像回到大一去找你们玩的时候一样。”
我点点头,说:“你姐心思细,不然哪里读得下来社会人类学的博。”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和芝芝原本的模式就是如此。本科时候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虽然一起经历的事情还记得,彼时如何相处却基本上没了印象。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说,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每当走向原来的轨道,才发现冥冥中自有安排。
“她就是想太多了。”安宁放下手机,“不过现在解脱啦,我姐也蛮适合教书的。”
我举起杯子,在喝之前开口问:“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哦,公司的事吗?”她显然还以为只是寻常闲聊,“其实也没什么,都是我刚工作的一些糗事,还有一起吐槽我们老大之类的。”
“凯文是个妙人。”我简单评价。
安宁笑了笑:“你太委婉了。但是说真的,凯文能力很强,在他手底下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接话。
这丫头,长大了啊,会套话了。
“对了对了,李姚,”她忽然说,“我下周或者下下周应该就正式调过来,不再做纯数据岗了。然后还会升个职,到时候我请你们吃饭好吗?”
“哎,恭喜啊!”我笑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昨天才被通知的,还没跟小丁他们说呢。你想吃什么?”
“肯定听你的啊。”
“嗯,那我再想想。”安宁说,“对了,小丁现在是不是改成跟着你了?”
我不动声色,点头肯定,故意调侃道:“行啊,现在消息这么灵通?”
“没有没有,我那天看见你们一块儿开会了。”
“想不想来我们组啊?就是会多一点,别的没什么,工作很有挑战性的,你肯定喜欢。”
安宁一笑:“我也想啊。”
我朝入口努了努下巴:“回头再说吧,她要是看见我们聊得这么热火朝天的待会儿该哭鼻子了。”
芝芝回来得正是时候。
见到芝芝,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今后也没有利益纠葛。老友重逢本该是快意的事情,但这顿饭下来,我紧绷一周的神经却难以变得轻松。
安宁的重要性需要被重新评估了。
饭后,芝芝想去看看新加坡的地标。我们仍是散步过去,鱼尾狮没什么好说的,到了金沙酒店,芝芝神神秘秘的,问我们:“想不想到地下看看?”
安宁说:“要ID的。”
芝芝拍拍包:“我带了护照。”
安宁说:“我和李姚进去要交门票,你去嘛,游客不收钱,还可以免费吃喝。”
芝芝斜眼睨着她妹妹,转而向我发力:“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
其实我跟安宁想法一致。直到十年前,来新加坡旅游都没有“免费吃喝”这一说,白人多来度假,国人还是购物居多。只是购物贡献的税收相对有限,怎么样才能扩充国库呢?一个天才般的计划应运而生,云顶和金沙两大集团先后响应,具体到金沙酒店,则是建成时地下自带了个吸金池。
我对于这类场所是很排斥的,拗不过瞿博士如此期盼,又接连祭出“田野调查”和“来都来了”两面大旗,只得掏了腰包,为本地慈善事业略尽绵力,交出三百新的入场税;游客当然不用纳税,这销金窟就是专门为游客打造,免费的永远都是最贵的。
以地平线为基准,金沙酒店往上,当属无边泳池最负盛名;往下,有建在运河左右的商场,这个花样别处也有,不算什么——但剩下的那样,恐怕就连拉斯维加斯也没哪家企业比得上了。
瞿博士预备牛刀小试,换了五百新的游戏币分给我俩。这里又宽阔又奢靡,说是用钱堆成的也不为过。光是一楼大厅就有数不清的桌子,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在这儿几乎只能听到普通话,除此以外,就是天南地北属于同胞们的各色方言。
芝芝走在最前面,路过哪一桌都饶有兴致地研究研究玩法。我是第一次来,但这些基础的花样怎么个流程都知道,偶尔便同她讲解几句。
又经过一种新的桌子,瞿博士和安宁正在发散思维,小声讨论着自己的猜测,没留意我这边的异常。我只是站那儿不动,定定看着一个方向。
那里坐着我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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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