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谬腰杆笔直,硬挺着几分倔强:“儿子当年犯错,有辱沈家门楣,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不敢再冠此名。”
闻言,沈老夫人一叹,修卓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
“好啊,说得好!”她心里有气,长杖重重地敲在地面上,喝道,“既然有错,你又何必再回来!”
场面霎时陷入沉默。
这话属实伤人不浅,母子俩一人一把尖刀直往对方心口上扎,一旁的沈落跟着揪心不已。
爹带着自己在外漂泊十八载也不愿归家,当中定有什么难以出口的原因,而见方才情形,父亲也并非不想念家中。
老夫人也是,明明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见了面却又不肯好好说话。
这样难道就不别扭么?
“孩儿不孝,父亲……父亲仙去,为人子、不得不归。”许久,沈谬出声,内里隐着极深的沉痛。
沈落稍稍抬眼,瞧见爹隐忍的痛色,终于跪拜于地:“祖母,孙儿随父十八年,这十八年将一切看在眼里,父亲远游在外,从未敢忘却长辈,常因不能侍奉双亲而自苦,绝非不孝不悌之辈。”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此能让父亲毅然远走是因哪般?同样,一个母亲又怎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心性,沈落看准了老夫人实际上正是爱子心切,为她火速送来台阶。
沈老夫人早先问话时已注意到他,只是一心在沈谬身上,听闻孙儿二字时才转过视线,见到沈落腰间的佩玉,霎时惊诧地睁大了眼。
这孩子……
“他……修卓,这是我的孙儿?!”沈老夫人拄着长杖起身。
沈谬见母亲激动地脚步有些颤巍,急忙起身上前扶住。
“修卓,可是真的?”沈老夫人的眼中似有泪光。
“是。”沈谬心中百感交集,看着沈落,唤了一声,“子立,过来。”
沈落闻声站起,模样与他父亲肖了八分,沈老夫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幼子。
“好,好啊,正是我的孙儿!”沈老夫人紧握住沈谬的手,“他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
沈谬面上愁容散去,温声对沈落说:“子立,你自己与祖母说。”
沈落点头,欲跪时被沈老夫人一手扶起。
沈老夫人放下沈谬,转而握住沈落的手,语气和蔼:“不跪不跪,孙儿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是。”沈落乖巧站着,“祖母,孙儿沈落,如今年十又八,父亲取字子立。”
“沈落,子立,好名!好字!”沈老夫人说着又看向沈谬,有些激动急切,“他这一辈已到意字,如今你也回来了,下个月便让这孩子迁名入族谱。”
沈谬闻言笑笑:“都由母亲做主。”
“你娘亲……?”沈老夫人只见他们父子二人。
这个问题沈落回答不了,将目光转向爹。
这是实话,他也没见过娘亲。
“子立的母亲生时难产,早早去了。”沈谬道。
“是么?”沈老夫人更生怜惜,语中遗憾,“可惜了。”
“是。”沈谬垂首,各自都像是将藏了的东西说开了。
“修卓,”老太太一改先前,此时语气转变,轻轻放开沈落,语气悠长,“你以为,母亲斥骂你是因为你所谓的犯错吗?”
旁观的沈落有些不明白,安然静听。
“方才那些话,原是你父亲要问的。”沈老夫人理了理儿子的素服,“他没等到见你一面,这些话只能我替他说,可一见你这执拗的劲儿,又着实让人有气。”
原来如此,沈落松了一口气,看来温柔和顺才是老夫人真正的样子。
“儿子知晓。”沈谬明白自己的错处,“母亲还肯认下儿子,儿子已心满意足了。”
“说甚么胡话!”老太太轻斥一句,“你错就错在自拘自缚,不肯回头!”某些地方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沈老夫人叹息:“你也不要怪你父亲,他嘴硬心软,其实.…..”其实在你离京两年后便后悔了,碍于面子不说,却又私下里几次派人寻你。
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修卓肯回来便是想通了,再说这些不过徒增烦恼伤心。
“也罢,你这混小子倒好,心硬,说不回便不回,一去十八年,眼里还不知有没有我这个娘!”
沈落在一旁听着,没想到老爹还有这等离家出走的大胆行径,这一肩的荣华与富贵,说放就放也是潇洒。
沈谬现在的模样与往日听训时的沈落简直别无二致,只是他如今细听着,不敢回想父亲。
他记得父亲的教诲,却仍然颠覆了他的期盼。
再多一点,就要到后悔的境地了,而到此,便又会心生恨意。
“母亲,其实儿子此番回来,亦有其他缘由。”沈谬开口。
沈老夫人语气强硬:“不管什么缘由,这次回来就休想再放肆出走,沈府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你?!”
“母亲言重了,儿子不会再走。”沈谬无奈亦有愧。
沈老夫人得了这出口的承诺,安下心来:“你往后也不必思虑什么,上面自有你大哥顶着,他如今的心眼不比你少,沈府的担子有人揽上了。”
“看看你自己,不知将身子亏成了什么样,还不好好养着!”
没错!沈落狠狠地赞同了。
“让母亲担忧了。”沈谬点头,而后看向沈落,“兄长那边我不曾担心,倒是子立……修卓不孝,远走京城不曾侍奉您,子立还小,他与我吃了十八年的奔波劳苦,该回府中尽孝,求取前程了。”
“大好儿郎,莫如我一般。”
沈落闻言,心中有些难过,似乎又多懂了父亲一些。
沈老夫人颔首,眼中亦有心疼与宽慰:“当初你怎么也不回头,如今性子倒变了。”
大抵是为人父,甘愿抹平棱角,也无师自通懂了父母的苦心。
“是。”沈谬终于微笑,“子立是个好孩子。”
沈老夫人看向沈落,目中有欣慰,也似有其他,良久道:“未曾注意与你们说了这么多,修卓,你带落儿去拜见你父亲罢。”
“是。”沈谬应下,心头一震,又强自镇定。
沈老夫人点头,直到见父子俩的背影消失,才用手帕揩去忽然落下的泪。
“成衷啊……”道是世事无常,你没能等到的总归让我等到了。
下人将他们引去灵堂,到时正无人在侧。
白幡垂落,堂内铺满了素幔,两侧挽联上写着“鹤驾书名留史册,鹃声泣誉忆高风”,正中央陈放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是皇帝嘉奖沈老丞相的一生功绩赐下的。
此情此景,此情此景呵……沈谬险些一个踉跄,被沈落扶住才回神。
供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奠”字前,两个身影长跪。
“父亲,不孝孩儿、修卓归家看您了。”沈谬垂首,一句话断续道出,“吧嗒”几声落入沈落耳中。
不知是苦泪,还是悔泪,但那隐忍的哽咽实在透露了太多。
沈落初到京城,连世家望族才搞懂几个,剩下一门心思皆以为家中贫困而到处谋生。
忽然一日认祖归宗,忽然一日跻身望族之后,忽然一日与相依为命的父亲有了宽厚依靠。
虽是素昧平生,但冥冥中却被血脉牵引着。
祖父仙去,他隐约怅然,更多的却是因父亲伤心而难过。
父亲二十远走出京,十八年未得归家,至此时已是中年不惑,却与至亲阴阳永隔。
该如何说?唯有一句惜取眼前人罢了,后悔是永远的缺憾,不会随着时光消逝而消失。
“祖父在上,孙儿沈落拜见。”
满室寂静,风吹幡动,似在叹息。
“弱冠舍此身,今归两鬓苍。至亲隔阴阳,故乡作他乡。”沈谬抬头,望向长棺的那一眼无声胜有声。
“爹,”沈落停住,只能想出最老套的一句,“节哀顺变。”
沈谬轻轻点头,沉默了片刻,将一切慢慢道出:“如今也该都告诉你了,如你所闻,为父原名沈修卓,字沉问,是沈府第十二代嫡三子。”
“上京沈府是书香官宦世家,宛国十三位丞相,沈家独占五位,如今你叔父沈修秉是第六位。”
“为父当初犯错,一气之下远走京城,改名沈谬……而今归来,便是如此了。”
沈谬说得简略,沈落听了个大概,不忍追问。
能剖白至此,父亲对他已是十分坦诚。
“我实乃有愧,未能尽为人子的孝道,如今更怕对你不住,吾儿。”
沈落亦觉辛酸,转过了头。
“子立,我不能因为当初糊涂就断了你应有的前程。”
“你喜欢读书,也考了功名,如今只差殿试。”沈谬注视着他。
“爹有私心,想要你有个好出身。”也想早一步落叶归根。
沈落愕然,原来如此。
“爹,孩儿并非一定要考取什么功名。”沈落看着有些憔悴的父亲,“我原只想,是不是有了功名,日子就能过得好些了。”
沈谬一怔,蓦然叹道:“是为父的过错,未说明家中情况,也不擅长打理,让子立操心了。”
“没有的事。”沈落一脸认真,“您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
区区一个功名罢了,他前世顶尖的985都考上了又怎会怕,若是不成,大不了就多考几次。
“父亲,”沈落主动伸手抱住爹,语气坚毅,“若沈府的荣光是您的负担枷锁,我就给您挣出一个荣光来。”
说完,不禁有些赧然,敢在父亲面前夸下海口,自己可真是出息了。
“非也,子立,我指给你这条路,并非为了这些。”
“你有此决心,为父很是欣慰。”沈谬想起昨夜决断,有不舍却也无法,“与春闱还有三月期限,如今正可以送你去蕲溪书院的冬学。”
“蕲溪书院?冬学?”沈落震惊了。
……所以,还要去补课?!
谢谢大家的支持,送沈落去补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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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父子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