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邸店,赵愿从胸中掏出那块白绢,将吕不识的名字划掉,但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她想起在竹林中被她逼问的首领,他将刀插进腹中前说“如此心狠,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心狠不是好事,那心软就是好事了吗?
吕氏四处经商,商行无处不在,其坐拥的财富也非自己所能想象。吕成禄并不是懦弱之人,他如果计划为父亲复仇追杀自己实在是合情合理,但如果追查自己之时追查出了桃源村,自己是否会给桃源村带来第二次灾难……
恍惚间赵愿想起了三年前的事。
赵愿三年前离开桃源也是为了复仇一事。她三年前常悄悄跟踪在那个叫做葛行洪的铁匠的身后,调查着他的情况。某一天,她将一切都调查清楚后,向屋□□了一支绑着字条的羽箭。然后几个时辰后,她拿起她的灵揭剑踏进铁匠的家。铁匠在打铁,一旁妇人为他拉着风箱,听见有人进屋,一边抬头一边问着:
“客人需要什么,菜刀还是……”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闪着寒光的剑,妇人的话戛然而止。
赵愿见了铁匠就开打,妇人见铁匠打不过赵愿,跪在赵愿面前哭诉着,“我们全家生计就靠着他了,侠士,他若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索我的命,你索我的命!”
赵愿并不理睬,但那妇人不待她回应,双手颤抖着握住赵愿的剑尖,将之对准自己心口刺了下去。事情发生之迅速,赵愿收回剑之时,已不可挽回。
妇人一双眸子仍满含乞求地看着他,直到气绝也未瞑目,积蓄着的眼泪也不断地向下流,混合着妇人口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了衣襟。
铁匠见妻子为保自己而自了生命,发了疯似的连爬带滚到了妇人身旁,扶起她瘫软的身体抱在怀里。一个身高七尺高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子哭了起来,悲痛欲绝,声音之凄惨悲凉尤使人心。
赵愿惊诧的心情逐渐平复,看这铁匠的悲痛心里委实也难受了一下。生离死别,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承受。
赵愿原本的目的在那铁匠,经妇人这么一出,她也再下不了手去杀铁匠。
罢了,这悲痛也够他受的了,如此,以往的恩仇便当做一笔勾销吧。
赵愿收剑入鞘,朝铁匠望了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哪知那铁匠听她收剑要离开,竟腾地起身,拎着大刀飞身朝赵愿砍来。
“混球,你杀了我夫人还想走!”
铁匠声音响亮,此刻含着悲愤,出声如惊雷,气势汹汹。
但赵愿不愿再打,抬起剑鞘挡住他的刀劈。
“你当日屠我乡人,我可比你悲痛百倍,现下你夫人忠肝义胆替你挡了灾,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你瞎说什么,我葛行洪行得端坐得正,怎轮得到你这毛头小子污蔑!”
赵愿冷哼一声,用刀鞘化了他的刀锋,他又重落在地。赵愿转身接着走,铁匠却穷追不舍,加速奔跑再跃起,大刀举过头顶,带着劈风破影的气势再次砍来。
赵愿心里十分不耐烦,都已经不打算杀你了,你便给我滚远点。如此想着,赵愿迅速转身,拔出宝剑,与铁匠对峙上。
好大的力气。赵愿被这猝不及防的重量压得不由地弯了膝盖。她立即凝神注力,握紧剑柄,左手扶向剑脊,猛一出劲,内力绵绵而出,随着她“哈”地一声,汉子被内力冲击到飞身复摔入屋中,撞柱方止。
赵愿下手有分寸,这般力道打在那汉子那种常年习武之人身上,绝算不上重伤,调养几天便好,只是叫他暂怀痛苦,不再追着他没完没了。
但那铁匠贴着柱子却一动不动,脚软塌塌地并没有落地,人倒似挂在了柱上。赵愿心中生疑,这莫不是他的诡计,要引我无防备地上前去?但还是提着宝剑,走近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是一惊。铁匠死了,一只羽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正是她之前向他下战书的那只飞箭。
赵愿虽仇人得杀,却心情复杂。她未对铁匠下杀手,但这箭是她所留,那一击也出自于她。怎样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可是当妇人自杀时,她明明已不想杀他。她只是要铁匠为之前的行为付出代价,爱妻之死对于他已经是报复了,况且死亡许多时候比起活着也不算最痛苦的事情。可是事情如此演变,实在不是她所想要的结果。
她只觉得五内绞痛,不禁以剑为支撑,单膝半跪在地上,却意外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大而清澈明净的眼睛,但此时却布满恐惧,蒙着一层泪水,越发的显得可怜。这是那汉子的孩子。少年约摸十三四岁,一身干净的衣裳,此刻正伏在茶几底下。见赵愿发现了他,那双惊恐的眼中又蒙上一层绝望,他全身颤抖,挣扎着像是想要逃跑,却因恐惧全身瘫软,动弹不了。他看着赵愿慢慢靠近的身影,眼泪如泉水一般流动,拼命地摇头。
“不要,不要……”
赵愿眼中闪着神色不明的光,她在考虑,这个少年到底该怎么处置。十三四岁的少年,有足够记住仇人的智力。赵愿在这一刻明白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但是她早已经回不了头。
赵愿慢慢踱步靠近,那少年哭得满脸通红,一脸的鼻涕眼泪,十分狼狈,声音也已经有些沙哑。赵愿皱着眉看着他,最后像下了决心似的,抬起了握着宝剑的手,可在这时,那耗费了母亲几千个日夜打造的宝剑却从中而断,剑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那少年手疾眼快地捡起剑头朝她刺来。
赵愿还在宝剑断裂的震惊之中,躲闪不及,手背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伤痕延伸到小臂……
解开左手的护腕,那道如同灵蛇一般盘踞在自己手上的伤疤十分明显。赵愿每每看见这道伤疤便觉得心中阴云聚集,像是马上就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就如同那一日灵揭宝剑的突然断裂。
实在不愿再继续想这件事,赵愿将阿宁送的香囊从腰带上取下,放在鼻尖嗅了嗅。香囊中装了白芷、川穹、雏菊、甘松等药材,针对心绪不宁很有效果。
平静下来后,赵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白绢上。
接下来她得去找的是谢抗,谢抗出身南陈的陈郡谢家,谢家是名门,历朝许多政客诗人如谢安、谢道韫、谢灵运等都出自陈郡谢家。但谢抗却在北齐邺城长大,成了个游侠,年轻时游历四方,纵情山水,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若不是亲眼所见,赵愿不愿相信他会参与到七年前的事件之中。
赵愿很欣赏谢抗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但是这么一点点恻隐之心并不能够让赵愿放下她对他的仇恨。但更令人担心的一点是——谢抗武功高的很,此次出行中她最拿不定的也是他。
谢抗本爱四处游玩,但近年习性大变,常常待在邺城,这才让赵愿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不知道谢抗现在是否还在邺城。
得抓紧时间了。
赵愿将白绢放回胸口。
(二)
邺城之外,玉皇山腰,不知名的各种树木上残留着昨夜的雨水,雨滴澄透饱满似珠玉,栖于树叶上,微微颤动间,更显树木苍翠欲滴。
新开的花的芬芳中夹杂着翻新的泥土的清香和湿润的雾气,在雨后的树林中弥漫。林中麻雀、喜鹊、灰雁等各种鸟类或拣了根枝桠栖息,或四下低飞着寻找食物,或贴近地面啄着露珠雨水。
忽然一人轻轻飘落于林中树木的一根细枝丫上,那人脚下再一借力,惊落一滩雨露,惊起一树飞鸟。一落一起,转瞬而已。
赵愿在玉皇山上飞步寻找了小一会儿,才找到那间藏在竹林之中的小茅屋。
由于昨夜的风雨,许多茅草被风吹落,被雨打湿,粘在了泥泞的地面。屋顶的茅草已剩不多,湿巴巴地堪堪将屋顶遮住,却并不严密。对于屋内人而言,昨晚应是个不眠之夜。
屋外有一人正拾着地上茅草,他穿着粗布衣裳,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赵愿有些纳闷,想起吕不识的万贯家财,谢抗应多少从那七年前的事件中得了好处,怎会落魄至此。
这弯腰拾茅草之人便是曾经颇有名气的游侠谢抗,赵愿各方打探才从一个小僧侣口中得知谢抗两年前在此间盖了间小茅屋隐居,此后便没有再下过山,所需用品皆托山顶昭门寺的小僧侣从市集买回。偶尔有人来拜访,他也只是冷眼以待,不加理睬。
“树上的朋友,下来吧。”谢抗沧桑的声音十分有穿透力,清晰地传入赵愿耳中。
赵愿俯身一跃,轻落在谢抗院中。谢抗依旧弯腰拾着茅草。赵愿站了一会儿,谢抗没有理她,她便也弯下身去帮着拾起茅草。谢抗动作一顿,仍是什么也没说。
等到将屋旁茅草全捡完晾在一个架子上后,天边的太阳正好愈渐明亮炽热了起来。谢抗复又到屋内去,抱出受潮的画卷摊开在架子上。赵愿默默跟着他。然后谢抗又搬来梯子爬到屋顶将屋顶的茅草重新摊了一遍,赵愿便趁机看了一圈谢抗的画卷。
谢抗画竹、画松、画花鸟、画山水、画城池寺庙、画人间百态,用墨不多留白多,自然没有笔酣墨饱的畅快之感,但气韵淡逸而劲爽,浑然天成,意境含蓄而深远,极富情调。赵愿垂下眼帘,默默看了看腰间的剑。
谢抗收回梯子后终于无事可做,与赵愿在院中对站着。
“小友请讲。”
“我今天要杀你。”
“那怎么迟迟不动手?”谢抗听了舒眉笑了一下。
“敬前辈曾经也是个高风亮节之人。”
“我如今便不是了吗?”谢抗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自七年前在桃源伤杀无辜抢夺宝藏始,前辈的清高就坠地了。”赵愿平静地回答着。
“你是桃源人……那便难怪了,”谢抗眼中的兴趣逐渐消减变得漠然,仿佛很不愿听人说起七年前的事,他长叹一声:“这确实是我做错了的一件事,仅此一件。”
“错事即使只有一件,却也是错事。”赵愿的语气很冷。
谢抗也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嘲,“当时无知,还自以为是为了大局与大义。”
“不知前辈这大义是怎样的大义,晚辈愿闻其详。”赵愿眼神里透出质疑,她盯着谢抗的眼睛,抿了抿唇。
谢抗皱起眉头打量了赵愿一下,混浊的眼中情感杂陈。他低下头去似是思索,片刻抬起头时,仿佛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眼中依旧一片混浊。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