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赵和心里有点儿惊讶,倒没有太多的反感,因为不论是容貌还是才情,这女孩子都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罢了,左右也无事,就先听听这小姑娘怎么说。
想到这里,赵和点了点头,背着手和云初一道向着隔间走去。
等走到里面,云初扶着赵和在上首坐下,而后转身站在他面前,向他深深一福:“大监,请恕我冒昧,云初将您请到这里,其实是想求您带我入宫。”
这下子赵和是真的被她惊到了,他没有想到云初会这样直接又坦诚。少女抬起头,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看过来,赵和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这……”
看他迟疑不语,云初继续道:“不瞒大监,云初从小立下誓言,此生至少要去那世间第一等的地方见识一番,方才不负人生一世。太后娘娘以女子之身居摄政高位,治下十余年河清海晏,其圣德如日月照耀大地。所以我想入宫,想服侍太后娘娘。”
赵和看着她道:“你想入宫,那你的家人呢?他们也都愿意?”
云初的眼睫颤了颤,声音忽而低沉了些:“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赵和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云初迅速收起了难过的情绪,看向赵和,诚挚地道:“大监容禀,我生年十四载,自小勤习六艺,长到如今也能书画、通音律、善琴棋,如蒙大监不弃,能举荐我入昭阳宫,来日定不负大监之恩!”
赵和手指轻叩扶手,沉吟良久,再次将云初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道:“你让咱家考虑考虑,最多三日,成与不成,咱家都会给你一个答复。”
见云初面露喜色,赵和笑着摆摆手:“先别高兴得太早,我可还没有答应你。”
“没关系,”云初面带微笑地道,“您愿意考虑这件事,已经很让我感激。”
……
送走了赵大监,今日的宾客也都散得差不多,豫宁王转身看着云初,声音有些冷淡地道:“你跟我来。”
说完抬脚走向书房。
云初忐忑地跟在他后面,一进去,豫宁王就冷着脸道:“你要做什么?”
云初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他说,只好在原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豫宁王问她:“你还是想要报仇?”
云初抬头直视豫宁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赞同,她忐忑却坚持,很直接地道:“是,我不可能放弃。”
“所以你在赵和面前表现,是想要让他带你进宫?”见云初没有反驳,豫宁王快要被她气笑,“你以为进宫服侍太后,就能够像赵和一样平步青云,让苏殷这样的人对你俯首帖耳?阿瑗姑娘,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一些?”
“我不期望能平步青云,只要能让我有机会杀死苏殷就可以。”云初平静地道。
拓跋绍看着她那张还略显稚气的脸,内里却是一副百折不回的性子,一时间除了怒气之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你确定你清楚自己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路吗?你真的知道要爬到那个足够支撑你复仇的位置,究竟要付出多少?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凭什么觉得进了宫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豫宁王的语气凌厉了几分。
“王爷,您说的这些并不是我现在该考虑的,我若把这些想在前头,就只能什么事都做不成。”云初目光澄澈而坚定。
“你很让我失望,”豫宁王摇了摇头,“看来你不仅固执,而且莽撞得无可救药。”
对上豫宁王冷淡的眼神,云初其实是有些心虚的,她以为对方指责自己,会是因为她把豫宁王府当做了暂时的避风港和跳板,然而没想到豫宁王首先考虑到的却是她的安危。
可是她没有选择,只能辜负了这份好意。
云初深深向他行了一礼:“我知道王爷是为了我好,我也很感激,只是这是我自己的事,请让我自己决定吧。”
豫宁王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临溪镇的那一百多村民是因为什么死的?”
云初霍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豫宁王:“您知道?”她语气急切,“不是苏殷杀的吗?是因为什么?”
“这件事要从你的姐姐开始说起。”豫宁王看着她道,“其实她不是你的亲姐姐吧?”
云初惊讶极了,这件事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豫宁王怎么会知道?然而对方的目光却像是洞悉了一切,那样静静看着她。
云初不再隐瞒,点了点头:“是,青青是我父亲收养的孩子,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姐姐。“
“那你可知道,青青其实是贺家的女儿?”
“贺家?”云初没有问是哪一个贺家,因为能让豫宁王提到的,也只能是十四年前“贺氏之乱”的那个贺家了。
“昔日文宗皇帝骤然逝世,贺氏权倾朝野,连如今的太后都曾被贺延若囚禁在宫中,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平乱,太后将贺氏族人尽数诛戮。只遗漏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贺青青。”
“所以他们后来查到了青青的下落,追到了临溪镇?”云初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下令屠村的人,其实是太后?”
豫宁王摇了摇头:“太后陛下称制多年,对待叛臣从来都是雷霆手段心狠手辣,但对百姓却是宽容至极,别说是屠村,就算她再愤怒,也不会刻意去伤害一个无辜的百姓。”
“那……”
“苏殷虽为人骄横,但大多依仗其叔父的权势,在太后面前并不太受重视。这件事更有可能是他为了向太后邀功,自作主张弄出来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屠村的时候,你和青青已经离开了临溪镇。”
整件事情就像是一串珠子一般,在豫宁王的讲述中串了起来。
苏殷屠村之后,顺道去了豫宁王府,在与心腹谈话的时候,青青路过,正巧听到了关于临溪镇的事,才会不自觉地上前去偷听,结果死在了苏殷的手上。
只是苏殷不知道,他随手杀的那个侍女正是自己搜寻多时的“贺氏余孽”。
一切都像是一个命定的魔咒。
“那……我父亲知道青青的身世吗?”提到自己的父亲,云初还有点儿不习惯,因为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除了严厉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了。
“应该知道吧。”豫宁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但没有接着往下说。
过去的事情,云初也无法揣测,但豫宁王方才提到贺氏之乱,却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王爷,贺氏作乱是在十四年前,赵夫人嫁入豫宁王府却是三年前,中间怎么隔了这么久?”
赵夫人就是赵和的侄孙女,拓跋余的妻子,其祖父当年正是贺氏的得力下属。云初是觉得,苏太后要报复参与贺氏之乱的人,在平乱后不久就已经行动了,何必要隔这么久再把赵氏嫁给拓跋余这个傻子?
豫宁王道:“这正是苏太后的性格特点,她当年可以看在赵大监的面子上留下赵氏的性命,也会在若干年后看到赵氏的时候,忽然回忆起当初的遭遇,而后在愤怒之下将她指给了豫宁王府。贺氏是苏太后最大的禁忌,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作,而每一次发作都是在提醒所有人她从来没忘了这件事。”
“时而胸怀四海宽容至极,时而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太后陛下正是这样一个情绪化的人,你永远无法跟她讲任何的道理,毕竟她是至尊。阿瑗——”豫宁王忽而看向她,认真问道,“要服侍这样的一位主上,你还是选择入宫吗?”
听见豫宁王问她,云初将腰身挺直,澄澈的眼睛看向对方,同样认真地回道:“是的,王爷。”
话说到这里,拓跋绍其实也有点好奇那个青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对云初好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她这样不顾一切地为她报仇。
云初没有过多地关注青青的身世,在豫宁王问她的时候,她脑海里回忆起的全都是姐妹两人十余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个把她当作亲妹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是这世上最爱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情绪像潮水一样地漫过来,她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打在了手背上。
拓跋绍静静看着云初,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只是经过这些时日,云初好像没有了刚开始面对他时的那种谨慎和拘束,而将他当作了一个可靠的长辈,心里有着小小的依赖。
她跪坐在下方,月华色长裙在榻面上花朵一样铺开。因为今天要在赵和面前表现,所以云初打扮得比平时更为正式一些。雪青色的上襦衬得那张小脸也如霜华一般,眉眼灵韵,那一段天然的盛光还隐藏在一派青涩之中。
拓跋绍像是忽然洞悉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其实也不能算是忽然,一切早就有了预兆,只是被他自己刻意忽视。
在少女不再流泪,抬起头,那双清湛的眼眸看过来的时候,拓跋绍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股麻麻的暗流涌过。
他已过而立,本以为岁月已熏养出足够的自制,然而上天偏偏喜欢跟你玩相生相克的游戏,将这一个纯真美好的女孩子送到他的面前。到了这时候,拓跋绍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