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的府邸落成不久,昨日在府中举办了一场宴会,公主殿下亦赏光莅临。”苏峻道。
云初看着他的目光由惊讶转为疑惑,他扯这么一个谎是为了替她遮掩?可要是太后着人去问一下昨日在他府上的人不就露馅了吗?
她这样想着,视线落在苏峻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的神色看起来非常平静,丝毫不怕太后揪着问下去的样子。
“嗯。”云初听见太后淡淡应了一声,竟真的没有再朝下问。
她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骤然松懈下来,见苏太后没有别的话要说,便福了福身,从大殿中退出来。
苏峻也行礼告退,两个人前后脚步下台阶,他几步走到云初的身侧,开口道:“公主是去了碎玉轩吧?”
云初停住了脚步:“本宫的行程,难道需要向将军汇报?”
苏峻嗤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云初微微侧转过头来,苏峻也在她旁边停下,两个人并肩立着。
云初停顿了片刻,转身朝向他:“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不客气。”苏峻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仍旧带着那种很明显的审度的意味。
云初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微微偏过头去。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苏峻就清楚地知道云初不喜欢他,而公主殿下似乎也从未掩饰过对他的冷淡和排斥。
就如此刻,她嘴里说着道谢的话,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根本不愿正面看他一眼。
苏峻的眼中带过一抹讽刺:“公主这次运气好,太后没有计较,可下次呢?”
他话音一落,云初低垂的睫毛似乎颤了颤,春日的暖风吹过来,吹得她的衣裙往苏峻的方向轻轻飘动。
两个人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苏峻嗅到空气中淡淡的少女清香,他问道:“没有意义的事,又何必要去做呢?”
云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有别的事吗?”
苏峻是真的讨厌她高傲冷淡的样子,他看着少女冷月一般的小脸,心里的恶意像沼泽一样漫过,眸色也暗了下来:“公主见过皇后了吧?你说要是高贵英武的永平殿下知道自己的亲娘被逼自尽,他会怎么想?”
云初霍然抬头,直视着苏峻的眼睛,眸子里有怒火闪过,语气冰冷地道:“人之所以为人,皆在有恻隐之心,嘉宁伯将心比心,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苏峻轻轻勾起嘴角:“我没有父母,倒是没法将心比心,不如公主教教我?”
他欺上前几步,面容遮挡住了身后的阳光,那张略微瘦削的脸庞在阴影的光里更显出嗜血的残意。
云初朝后退去,袖子里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再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厌恶:“苏将军,请你自重。”
她唤过自己的侍女,转身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
荆州,南阳郡。
向晚时分的官道上十分安静,拓跋烈的车队停了下来。
他们从衡阳出发,现在要在此处略作歇息。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处驿站,在天黑之前便能赶过去。
“扑棱棱”的一阵轻响,从前方的山林中飞过来一只信鸽。
随从中有人看见,立即朝半空吹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飞落到他的胳膊上。
随从取下鸽子腿上绑着的信件,飞快转身到马车旁:“大人,是京都来信!”
拓跋烈的外祖父沈仲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展开一看,双手忽然狠狠颤了一下,那张纸条飘落到地上。
拓跋烈就在他身边,见状放下了手里的水囊:“出什么事了,阿翁?”
他俯身把纸条拾起来,低头看去——
皇后被以巫蛊罪举告,已下禁狱。
拓跋烈抬起头,那张年轻英武的脸上顿时布下一大片阴霾,锋利的眼中暴出精光,像是暴雨来临之前天空飞逝的闪电。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纸条在他掌中碎成齑粉。
“阿烈,你做什么?!”沈仲见他忽然抓过一旁马车上的佩剑,快步向前行去,连忙在他身后喊道。
拓跋烈翻身上马,勒转马头道:“我先回平城!”
“不可!你这样是违背了太后的命令!”沈仲步履蹒跚地朝前几步,试图拦住他,见拓跋烈已纵马而去,苍老的声音嘶喊道,“拦住殿下!”
前面的三五个侍卫听到命令,迅速飞身向前拦截。骏马见前路受阻,嘶鸣一声,高高扬起马蹄。
后面的侍卫也一齐扑上来,十来个护卫围攻,拓跋烈很快摔下马来。
他被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摁压着,拼命地挣扎,双手死死地攥着拳,仰头看着沈仲,眼睛里暴出血光:“阿翁!你放开我!放开!”
他见沈仲不说话,怒喝一声,硬是咬牙发力甩脱了两名侍卫,从地上起来。
这时身后的一人手执长|枪,低声道:“殿下,得罪了。”同时枪身猛地挥击过来,狠狠地击在拓跋烈的后背上。
一声闷响,拓跋烈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前行几步,终于不能抵挡,再次跪倒在地上。
那袭击他的护卫也在他身后跪下,其余人却是上前将拓跋烈制住。
“放手!”拓跋烈缓过那阵疼痛,仍旧挣扎着要甩脱他们。他双眼充血,目眦欲裂地看着沈仲,“阿翁,那是你的女儿!那是我娘!”
“我要去救她!”
夕阳将沈仲的身影投照在地上,比起方才,他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下去,背更弯了些,长长的影子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颤抖着。
他低头看着地上被死死按压着的拓跋烈,金色的光芒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那双英俊的眼眸此刻蓄满了泪水,一声声地祈求他:“阿翁,我要去救我娘……”
沈仲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哽咽:“松开殿下。”
侍卫一松手,拓跋烈立即起身,不顾背上的疼痛,再次翻身上马,飞快地向前方疾驰而去。
三日三夜,从南阳到平城,他几乎没有过片刻的停歇。
回到北宫的时候,拓跋烈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只是凭着一口气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他来到父母的寝宫,一路上宫人都是格外的沉默,这让他心里那种不详的感觉愈加明显,但他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信。
走进殿门,他父亲正在案前作画,就像他从前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但这一次,他却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像画案前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虚幻的影。
拓跋烈走了过去:“父亲……”
听见有人叫他,拓跋睿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儿子回来,那张由于多病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阿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拓跋烈脑中昏沉沉的,父亲的反应更是让他感觉不对劲。
“您……”
“你外祖父怎么样?”两个人同时开口,拓跋睿问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这次过去怎么不待久一些?你外祖父一直很惦念你。”
父亲的语气,仿佛他此次南下只是一次寻常的探亲。他不安又惊疑地看向一旁的宫人,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脸色十分沉重哀戚。
拓跋烈喉头滚动了一下,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拓跋睿:“父皇,我母后呢?”
“你母后?”拓跋睿很自然地道,“在内殿啊,她说有些累,要休憩一会儿。”
拓跋烈飞快地跑进内殿,里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他母亲的影子。
他从里面出来,拓跋睿又低头去画他的那幅画,拓跋烈听见他边画边道:“这一幅要快一些,你母亲醒来就要看……”
拓跋烈无力抹了抹自己的脸,眼中酸涩,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泪来。
他努力维持着那一份冷静,走到拓跋睿旁边:“我听说母亲被关到了禁狱,是因为有人举告她以巫蛊咒害陛下?”
拓跋睿的画笔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似乎回忆了片刻,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吗?”
拓跋睿固执地摇头:“没有。”这次他的画笔没有停顿,低着头自言自语,“要画快一些。”
“那我母亲在哪儿?”
“要画快一些……”他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认知。
拓跋睿身边的一个贴身内侍见到父子俩这样,已忍不住掩面,眼泪无声地滚落。
“皇后她……已经薨了……”内侍带着哭腔告诉拓跋烈,“是自尽。”
拓跋烈脑子里炸开一片惊雷,险些支撑不住要昏过去,手扶着内侍的肩膀,目光瞥到一旁不停作画的父亲,理智告诉他不能倒下。
“没有!”拓跋睿忽然扔了手中的画笔,转头朝着他们暴喝,“没有!皇后没有死!”
他吼完,又连忙捡起案子上的笔,试图接着画那幅画,然而方才的那一下已经溅了好几滴墨点上去。
无论拓跋睿怎么画都补救不回来,他的手抖得控制不住,线条凌乱地在纸上涂抹着,最后终于完全崩溃,画笔从手中滑落,眼泪大颗大颗地坠下来,砸在画案上。
“皇后……琬儿……琬儿……”拓跋睿抱着头缩在案后的墙边,低嚎着哭泣。
“父亲——”拓跋烈蹲下来,试图伸手安抚他,手刚一碰到他的肩膀就被躲开了。拓跋睿完全将自己缩成了鸵鸟,不愿去面对妻子去世的事实。
一种沉重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大殿,拓跋烈自来心性刚强,此刻也有些支撑不住,只是他那懦弱多病的父亲已濒临崩溃,他便是整个北宫的主心骨。
在一片压抑的低泣中,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是外面侍立的宫人进来禀报:“皇上,殿下,太后派温女官过来看望。”
皇帝的贴身内侍告诉拓跋烈:“自皇后薨逝,太后已派这温女官过来了两三次,奴婢看着,太后是有将这女子赐给皇上的意思。”
不久前才逼得皇后自尽,转眼就要为皇帝赐妃,谁都看得出来太后是要让这人来就近监视皇帝。
拓跋烈压抑不住,即刻起身要去见太后,内侍慌忙上前劝说:“殿下,殿下三思,您现在不能冲动……”
两人正拉扯着,那一头的拓跋睿忽然扶着墙站起来,撞开了面前挡着的画案,跌跌撞撞地走到侧边的木架旁,拿起上面挂着的佩剑。
“皇上!”宫人见拓跋睿拔出剑,大惊失色地望着他。
拓跋烈也回过头来,见他的父亲举着剑向殿门处奔去。
“爹!”他连忙上前拉住拓跋睿,“你要做什么?”
拓跋睿双眼通红,整个人就像是疯了一般:“我要去杀了那个女人!我要杀了她!”
“你冷静点!”拓跋烈一手拦住他,一手夺下他手里的剑。
拓跋睿浑身血气上涌,额上绽出条条青筋,被儿子死命拦住,一腔的悲愤无处发泄,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低头“噗”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眼前一黑,身子软倒在拓跋烈的怀里。
“皇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