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的桌案上摆着一封素色的信笺,上面题着一首干谒诗。
实际上,自从去年云初在昭阳宫的除夕宴上露面之后,意欲通过干谒一途投入她门下的人日益增多,只是她一直没有行动。
而现在这首干谒诗的主人,云初想要见一见。
在召见之前,她特意把明光殿的主管海棠叫来,将那封信笺递给她,问道:“现在有人想要求见本宫,姑姑觉得我应该见吗?”
海棠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道:“从这诗的意思可以看出来,此人不是那等汲汲营营的小人,其风骨可见一二,倒是可以见一见。”
她将信笺还给云初,认真地道:“公主殿下,现在您是太后最为宠爱的人,处在这个位置,选定和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这是您必须要做的。只有这样,您才能巩固自己的根基。”
云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姑姑以为,本宫的根基是在哪里呢?”
海棠闻言,立刻跪地道:“奴婢明白公主的意思,但奴婢既到了明光殿,就是公主的人,与公主一体。公主既问起,那奴婢就大胆直言了——您的根基,就在太后的手中。”她仰头看向云初,“奴婢知道公主与永平郡王关系亲近,但作为太后的女儿,大魏的公主,无论是苏家还是拓跋家,您都需要做到不远不近。因为您最亲近的人,只能是太后陛下!”
云初沉思了片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海棠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太后的意思,这表示她的确可以招揽属于自己的势力,而不用担心被太后忌讳,云初遂放下心来。
“召崔廷入内。”
……
拓跋烈来到明光殿,还未进去就听到云初的笑声,清凌凌的,夹杂着另一个洪亮却平和的男子声音。
他走进去,看见会客的侧殿里面,青金石地砖和橱几桌案都光洁明亮,不染纤尘,绣着大幅海棠花的藕色屏风摆放在靠窗的一面。
云初就坐在窗下的凤座上,看到他进来,向他从容地一笑:“阿烈,这是崔廷崔先生,你有没有见过他?”
崔廷?拓跋烈心中一动,那一边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也已经起身,向他行礼:“见过郡王爷。”
拓跋烈忙道:“原来是崔先生,久仰!”
各自落座后,拓跋烈看向崔廷道:“孤尝听说,先生为人桀骜不屈,二十年前曾单剑朝王侯,其后更是弃了门下省的官位,挂印而去。如今一见,倒是十分平和,似与传言不同。”
崔廷谦和又不失风范地道:“臣潜心文卷二十载,书读得越多,更是觉得为人当谦逊,恐已失了当年锐气,叫王爷笑话了。”
云初缓缓道:“凤凰从东来,何意复高飞。这是先生诗文里的句子,可见先生内心深处还是有所期盼的,对吗?”
“不错。”崔廷毫不讳言,“为道者读书远世,为儒者读书近世,崔某却正是个地道的儒生。”
“先生这话,倒是让本宫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曾这样说过。”云初道。
崔峤是清河崔氏的长公子,而崔廷不过是旁支,听到云初这样说,他立即起身肃容道:“臣不敢当。”
等崔廷告退离开,云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转过头来,有些紧张地看着拓跋烈:“怎样?我方才的言行,都还得宜吧?”
她是第一次以公主的身份召见臣子,一方面担心表现得不合公主的风范,叫人看了笑话,一方面又担心别人觉得她年少无知,不是一个好的投靠对象,所以一直尽量表现得端庄大方。
拓跋烈在刚进来的时候,着实是有点意外,她那样雍容地端坐着,乍看起来,举止间竟已有了点太后的姿态和神情。
好在崔廷一走,她立刻又恢复了娇俏可爱的少女模样,清湛湛的眼睛看着他,睫毛扑闪着,等待他的意见。
拓跋烈笑着道:“不用怀疑,大魏的公主,就是小姑姑这样的!”
他热烈的目光,无疑给了云初信心。
她眨眨眼,正要说话,拓跋烈却将神色一收,对她道:“小姑姑,你坐过来些,我有话要对你说。”
云初依言坐到他身边,听见他问:“你还记得上次交给我的那枚玉牌吗?”
云初点点头,拓跋烈的神色颇为严肃,她不禁抓紧了衣袖,仰头看着他。
拓跋烈道:“我查了出来,这玉牌跟苏炎有关。苏炎在京城东郊有一处产业,名叫孤山别院,极为隐蔽,没几个人知道。他在那里养了一批死士,有什么谋划,一般都是通过那枚玉牌调动他们。”
云初的身子轻轻战栗起来,虽然和自己猜测的差不多,但再次听到,还是会让她忍不住心潮翻涌。
“小姑姑,你和苏家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拓跋烈问道。
云初摇了摇头,虽然两个人感情日深,但云初暂时还不想让拓跋烈来分担她心中的仇恨。
从一开始她打的主意便是接近太后来获得权势,扳倒仇人,现在的情形甚至比她想得还要好,她没有必要将拓跋烈也牵连进来。
“没什么,阿烈。”云初牵住他的衣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至少现在先不要问,好吗?”
拓跋烈心里有点儿堵,但对上少女清澈的眸子,他却没办法说什么。
“好,我不问。”他牵着云初的手,“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
大魏和吐谷浑约定的马球赛如期举行,地点就定在皇宫内西北角的赛场上。
看台之上,最中间是太后和宗亲勋贵们的位置,两边则坐满了朝臣及他们的家眷。
苏峻骑着马进入赛场的时候,恰逢太后起身到看台的边沿向赛场上的儿郎们致辞。
云初就站在太后的身侧,苏峻一眼扫过去,险些没认出来她。
和前几次所见到的素净模样不同,小公主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长发高高挽起,纯金的发冠镶着宝石,戴在那绿云一样的鬓发上。洁白纤长的脖颈裸露着,缀着一串宝石项链。衣裙是浓重的红黑二色,唇上点着深红的胭脂,这样的盛妆分毫没有压倒她,反而将她映衬得十分雍容。
在苏太后讲话的时候,小公主微笑地看着她,姿态从容,有一种自然的优雅在她的举止神态和笑容中流动,远远看去只令人想起四个字:盛光照人。
拓跋烈紧随他进入赛场之后,苏峻发现,那小公主的目光似乎向他们这边看过来,却是越过他,与下方拓跋烈锐利而热烈的视线对上。
苏峻的内心忽然漫过一阵奇异的感受,那是一种意欲捕猎的冲动。
吐谷浑的球队也到了赛场正中,双方代表互相致辞。
这时候,看台上的人已经议论开了:“昨个儿谈判刚刚结束,鸿胪寺的那帮狠人,啧啧,我听说他们在谈判桌上把吐谷浑的人逼得直骂娘。”
有人问:“赢了没有?”
“那还用说?”此人言语间颇为得意。
另一人看向下方的赛场:“看来咱们大魏的儿郎们有麻烦了,那伏允王子输了谈判,可不得在球场上找补回来?”
正说着,标志开赛的鸣锣响起,苏峻率先开球,一杆将马球传到前场中线,十余匹骏马争先恐后,左卫军的一个校尉最先碰到球。
“魏人多诈,要速战速决,全力进攻!”伏允王子为了求胜,自己亲自带队,麾下更是精兵强将。
他们谈判输得窝囊,此刻发了狠,竟是所有人员全线压上,只求速胜。
大魏一方虽然经过辛苦集训,到底时间太少,对方大举压上,一时竟将他们逼得应接不暇。
吐谷浑的两员猛将夹攻那校尉,另一人在后方拦截,不让其他人支援。
那校尉被拦在当中,左支右绌,一旁的伏允王子趁机抢夺马球,同时仗着坐骑彪悍,大力撞击那校尉的马匹。
校尉本就忙着夺球,不防被狠狠一撞,力不能支,眼看就要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不好!”他心中哀嚎一声,看台上的人也都纷纷伸长了脖子,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魏人要丢大丑的时候,一匹黑马悍然冲破了吐谷浑的包围圈,速度快得超乎人的想象,一眨眼便到了前场,同样大力撞开伏允的坐骑。
他借着冲撞过来的力量,左手握紧缰绳,身子向侧方一斜,竟是生生用右手将那校尉的马匹顶托起来。
“苏将军——”有人惊呼出声,仍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伏允王子见来者不善,忙勒紧缰绳稳住马身,趁苏峻解救那校尉的间隙,冷不丁伸出球杆去勾取马球。
苏峻似是早已料到,在托起校尉的马之后,也不换手,直接左手执杆和伏允王子争抢了起来,同时黑马一声轻嘶,侧身踩着小碎步,再次将伏允王子的马挤到一边去。
那小球掉在地上,苏峻劲臂一展,一下子将它抛击到后方。
另一边的拓跋烈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将小球迎面扣住。前方的苏峻转过身来,两个人在空中对视一眼,同时驾马向前冲去。
两个人都是马上高手,又都精通武艺,你来我往,像是配合了千百次的,将马球在地上和空中来回传送,吐谷浑的人竟是半分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台上的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禁高呼痛快。
最后只听得黑马上的苏峻一声清啸,全身泛起在战场上厮杀的快意和激荡,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纵马抢到最前,长臂一挥,小球挟着破风之力突破了对方的防卫,直直落入网袋。
“好!”看台上一片欢呼,连沉着的苏太后都忍不住微扬起唇角,双目中流露出无比满意的光芒。
胜负已分,双方十余匹骏马停了下来,伏允王子慢慢踱到苏峻的身前,在马上道:“我记得你,我们在战场上见过!”他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服气。
苏峻嘴角勾起一丝笑,俯身向他道:“承让了,王子殿下。”
……
球场大胜,太后凤颜大悦,亲自赏赐了珍宝。
众人看着一步步走上看台的苏峻,今日的赛场上,这个年轻人完全显示出大魏男儿的雄健骁悍,令吐谷浑这个强敌甘拜下风,甚至称之为神将。
而伴随着他的到来,平城的局势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是那些朝臣在私下里猜度的。
而对于看台上的女眷们来说,她们更多关注的则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将军尚未成婚,他在赛场上的英姿,不知又打动了多少女孩的芳心。
苏峻步上台阶,高台上的风吹动他的衣角,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接过赵和递过来的托盘,那里面放着太后给他的赏赐。
仿佛是心念一动,苏峻在等候赵和的间隙,转头朝旁边看了一眼。
……
此前球赛结束,云初立刻下来找拓跋烈,这会儿两个人正待在看台的一处角落。
出于对儿郎们的褒奖,太后让人从暖房里取来了一碟子的牡丹,准备每个人都分给一支。
云初自己挑了一朵浅粉色的,一路带过来,微笑着递给拓跋烈,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觉得你打得最好。”
方才的比赛她都看见了,没有拓跋烈的配合,大魏不会赢得这样轻松。
拓跋烈笑了笑,小姑娘这是在安慰他呢。不过他自己倒是没什么,这样的场合,太后并不愿意看到拓跋家的人太过出风头,想开就好。
他手里拿着那朵云粉,抬手簪在云初的发间:“这花很适合小姑姑。”
两人这样明显的亲密举止,云初有些害怕被人看到,面色微红地咬了咬唇,迅速朝四下里看了看,好在并没有人留意他们。
她没有朝太后那里看,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方才的这一幕恰巧落入了苏峻的眼中。
年轻的公主在赛后换了一身衣服,穿着新制的嫩绿色春衫,长至及地的石榴裙,鲜活娇嫩得像是春日枝头上新鼓起来的茸茸的小果子,一双眸子流光溢彩。
隔得那么远,苏峻仿佛能看到她轻轻转头的时候,眸子扑闪了一下,细碎的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点点欣悦又娇羞的意思显现出来,又被女孩儿长长的睫毛一扇,遮盖住了。
他收回视线,看到自己手中铺着明黄色布料的托盘上,放着一把金错刀,还有一朵淡粉色的牡丹,花瓣上犹有水珠。
和她发间的一样。